朱高熾坐在盤龍圈椅中,手指無意識地敲擊着扶手。郭定奏疏裡的每一個字都像一塊沉重的石頭,壓在他的心頭。
朱高熾想起往年北境的戰事,士兵在嚴寒中艱難行軍的場景;也想起江南水鄉,百姓在風雪中縮居陋室的模樣。國庫的存銀數字在他腦中閃過——四百五十萬兩的節餘,在财政會議後已減去大半,如今若要調撥赈災,勢必要影響其他政務的用度。
殿外的雪仍在簌簌落下,敲打着窗棂,發出細微的聲響。暖閣内的氣氛一時有些凝滞,隻有趙妤手中奏折的翻動聲,以及香爐中香料燃燒時偶爾爆出的輕響。
朱高熾的目光落在案頭堆疊的文書上,赈災、軍饷、河工每一項都關乎國計民生,每一筆開支都需要反複權衡。
趙妤讀完奏疏,輕輕将其放下,擡眼望向朱高熾。隻見帝王眉頭緊鎖,眼神中滿是深思與憂慮,顯然正在為這突如其來的雪災而費心。她沒有多言,隻是安靜地侍立在側,無聲的為皇帝續上一杯熱茶,茶湯的熱氣氤氲而上,模糊了眼前的視線。
窗外的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宮燈陸續點亮,透過雪幕散發出昏黃的光暈。乾清宮内,君臣民生的重擔,随着這封雪災奏疏的呈送,悄然壓在了帝王的肩頭。而那漫天飛舞的雪花,依舊不知疲倦地飄落着,仿佛要将這世間的憂煩與困頓,都一并覆蓋、掩埋。
趙妤捧着通政使司的雪災奏疏,見朱高熾聽完後神色平靜,不禁眨了眨眼,提出自己的疑問:“去年還讀過山西大豐收的折子呢,怎麼開年就凍死人了?”她舀起一勺桂花湯圓,可是糯米的溫熱卻暖不透奏疏裡“凍斃百二十餘口”的冰冷。
朱高熾望着窗棂上凝結的冰花,喉頭滾動着一聲歎息。真定、保定距京師不過數百裡,竟成了雪災重災區——那些報喜的奏折裡,山西的糧倉堆得冒尖,可轉頭就有百姓凍死在自家殘破的茅屋裡。他想起夏元吉呈送的稅銀賬目,九百萬兩白銀在财政會議上被瓜分大半,如今面對雪災,國庫的餘糧竟顯得如此單薄。
“這首善之區的百姓,”趙妤放下湯碗,指尖無意識摩挲着瓷碗邊緣,“怎麼也會凍斃呢?”她出生朝鮮兩班貴族,父親是太祖禦用秉筆,母親是王室郡主,入明後雖為宮女,卻因表姐安貴妃庇護,從未嘗過饑寒滋味。
暖閣裡的地龍燒得正旺,熏籠裡的炭火燒得噼啪響,與奏疏裡“屋舍坍塌十之三四”的慘狀形成刺眼對比。
朱高熾轉身時,明黃常服的下擺無意間掃過炭盆,火星濺起又熄滅。
“你見過朝鮮貴族冬日圍爐賞雪吧?”皇帝的聲音帶着一絲疲憊,“大明的富貴人家,貂裘暖閣、紅泥小火爐是尋常。可真定府的百姓呢?”他想起巡按禦史曾奏報,有些農戶冬日隻穿單衣,夜裡抱着陶罐裝的熱水取暖,“一場大雪封路,糧價飛漲,破屋經不起重壓,能活下來的都是命硬的。”
趙妤的睫毛輕輕顫動,想起初入宮時,浣衣局的老宮女曾說過,永樂年間北征時,士兵凍掉手指都不敢吭聲。
此刻郭定奏疏裡的“寒威徹骨”四個字,忽然有了鮮活的畫面——斷壁殘垣間,流民裹着破絮蜷縮在城隍廟角落,積雪掩埋了凍僵的屍體。她下意識攥緊了袖口,那是用江南織錦做的,比朝鮮貢緞還柔軟,卻暖不了數百裡外那些凍斃者的亡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