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大人,話可不能這麼說。"楊士奇輕撫着花白的長須,語氣雖和緩,卻暗藏鋒芒,"嘉峪關地處西北邊陲,常年受風沙侵蝕,永樂二十一年那場罕見的沙暴,生生将西城牆啃去十丈有餘。沈将軍的賬簿裡明明白白記錄着耗銀三千兩用于修繕,敢問——這些年戶部可曾給邊關撥過哪怕一兩銀子的城牆修繕專款?"
夏元吉的臉色瞬間漲得通紅,脖頸處青筋暴起:"本官從未收到過甘肅方面的修繕奏報!如此大事,沈逸為何不及時上報?"
"怕是夏大人的手下,早就将邊關的文書壓在了箱底吧。"楊榮适時開口,手中折扇輕輕點着案卷,"諸位不妨想想,若沈将軍不挪用饷銀,如今的嘉峪關恐怕早已是斷壁殘垣。一旦蒙古騎兵趁虛而入,這丢失邊關的罪責,又該由誰來承擔?"他的話語如同一把利刃,瞬間切中問題的要害。
朱高熾閉上眼睛,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東廠密探傳回的畫面在腦海中清晰浮現:年逾六旬的沈逸佝偻着背,在漫天黃沙中親自搬磚運瓦,粗糙的雙手布滿血泡,卻仍在大聲指揮士卒夯築城牆;深夜的總兵府内,老人就着昏暗的油燈,仔細記錄着每一筆用于修城的銀兩。那畫面與賬冊上密密麻麻的修繕記錄重疊,讓他心中五味雜陳,難以抉擇。
經過激烈的争論與反複的權衡,最終,一道聖旨以明黃绫緞裝裱,快馬加鞭送往甘肅。
"着沈逸限期補足所扣軍饷,不足部分由朝廷撥付"的字句映入眼簾,讓這位征戰半生、見慣了血雨腥風的老将,眼眶瞬間濕潤。
更令他意想不到的是調任令——免去甘肅總兵之職,轉任南京五軍都督府都督佥事。看似平級調動,實則意味着他将永遠離開守護了大半輩子的西北邊關。
交接的那天,嘉峪關下哭聲震天。數千名士卒自發組成長長的隊伍,默默跟在沈逸的馬車後面,将老将軍送出十餘裡地。白發蒼蒼的邊民們捧着一塊精心雕刻的"固關石",石頭上暗紅的紋路仿佛浸染着無數戍邊人的血汗與忠誠。沈逸伸手撫摸着石碑,往事如潮水般湧上心頭:二十年前初到甘肅時,這裡同樣是黃沙漫天,關隘殘破;如今,在他的努力下,嘉峪關城牆高聳,固若金湯,而他卻要在此刻離去。
抵達南京後,沈逸每日準時前往都督府點卯,然而卻無人給他分派任何具體事務。
正當他滿心疑惑時,南直隸巡撫親自登門,道出了真相:"沈公,陛下有旨,您隻需安心在金陵頤養天年即可。"
半月之後,一艘艘官船緩緩停靠在秦淮河畔,船上載着他的妻兒老小。當看到鬓角斑白的夫人牽着孫兒的小手走下船艙,這位曆經無數生死的老将軍再也控制不住情緒,淚水奪眶而出,模糊了雙眼。
月圓之夜,沈府的庭院中,沈逸帶着全家面向北方,齊刷刷跪地。青磚地面沁着夜露,寒意透骨,卻比不上他心中湧動的陣陣暖意。他重重地叩首,額頭緊貼着冰涼的地面,久久不願擡起,仿佛這樣就能将自己滿腔的感激與忠誠,傳遞到千裡之外的紫禁城。而此刻,在遙遠的北京,朱高熾正在乾清宮内批閱奏章,燭火搖曳間,他的目光停留在輿圖上嘉峪關的标識,輕輕歎了口氣——這,或許就是他能給予這位有功有過的老将軍,最好的結局與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