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1927年深冬的哈爾濱,冰天雪地。整個松花江上下,愁雲慘淡。
胡春江是在一個深夜,乘火車悄悄地回到哈爾濱的。
哈爾濱,北方大都市,有三十餘個國家的十六萬僑民聚集在這裡。近二十個國家在這兒設有領事館。中國共産黨很早就在哈爾濱開展工作,這裡傳播馬克思主義思想較早,工人和學生運動比較活躍。這裡已成立了中共北滿臨時省委。目前,這裡屬北京張作霖的軍政府管轄,北京軍政府前身是段祺瑞執政的北洋政府,段祺瑞被張作霖趕下台後,張作霖成立了軍政府,組建了安國軍隊,自任陸海軍大元帥。黃河以北都是他的管轄區,并與南京國民政府的蔣介石對抗。南京國民政府目前在東北隻是暗中建立黨務,為将來推翻張作霖做準備。這裡懸挂的是紅、黃、藍、白、黑五色橫條旗,而不是青天白日滿地紅的旗幟。
胡春江的家在王兆屯一帶,是祖上留下的老宅。他們家過去屬于中産階級,高祖父那輩人開的有商鋪,辦的有作坊。到曾祖父那輩人,兄弟多,時代亂,家道慢慢中落。到祖父那輩人,就成了貧苦人。父親這一輩人還算行,與滿洲裡的朋友合辦了一個養馬場,于是他們全家開始到大草原牧馬。胡春江小時候,對滿洲裡這個小城就很有感情。當然,大草原、呼倫湖是他印象最深的地方。
胡春江下了火車後,沒有馬上回家,而是在他家鄰近一個小旅館住下來。由于有重大任務在身,他不能見親戚,更不能找朋友。他隻能待在小旅館内,觀察他家四周的動靜。家裡隻有妹妹和母親,大哥和未見面的大嫂都不在家住。如果母親和妹妹出入正常,說明這個家很正常,如果三天不見人出入,說明已經有危險了。他觀察了三天,妹妹胡秋實定點出去,定時回來,說明她在正常上班。母親有時白天出去,有時晚上出去,回來也很輕松。這也說明正常。他家是臨街的兩層歐式小樓,是爺爺蓋的。妹妹的卧室就在二樓,每次妹妹晚上回來後,她二樓的燈光就亮了,随後傳出悠揚的琴聲。
第四天上午,彤雲密布,朔風漸起,天空中零零星星地飄着雪花。上午九點鐘左右,母親走了出來,她穿着藍色的大衣,圍巾把嘴圍得嚴嚴實實的。胡春江走出小賓館,在前邊路口等着她,當母親走到他跟前時,他輕輕地叫了一聲:“杜媽媽!”母親警惕地一愣,認真地打量着面前這個小夥子,當她看見面前是自己兒子時,雙眼射出了驚喜的目光。她高興地說:“春江?是你小子,你啥時候回來了?”他沒有回答母親的話,反問:“這麼冷的天,你出去有事兒?”母親看了看天上的飛雪,感覺天空離這個城市很遙遠。母親平靜一下心境,說:“我出去辦件事。你先回家吧,你妹妹在家。”“好嘞!”他高興地說。
母親比起前些年,有些老了,明顯的變化是背有點駝了。他站在那裡,看着母親在白色的大街上前行,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味道。
胡春江回到家裡,妹妹吃了一驚,高興得尖叫起來:“二哥,你終于回來了,你沒有把媽媽和我給忘了?我想你在上海養馬,真的就不要這個家了?”
他笑道:“我誰也忘不了,特别忘不掉我的妹妹你。”
妹妹叫胡秋實,從小嬌生慣養,現在還有一點調皮。他們兄妹三個,大哥胡春海長相随父親,一個眼神、一個動作都像。胡春江和妹妹随媽媽,穩重大氣,做事不急不躁。
胡秋實說她今天過周日,不去琴房上班。這麼多年來,胡春江已沒有了周末的概念了。這次回來,雖然任務在肩,重擔壓身,但沒有與哈爾濱的黨組織接上頭前,他就是個自由人。老南對他說:“回到家裡等消息,不要與當地任何黨組織發生任何聯系。你耐心地等待,會有人找你的。”金牙大媽說:“回到家裡隻說在上海養馬,别的什麼也不能說。”
妹妹問他:“二哥,你出去闖蕩這麼多年,就隻為養馬嗎?”他笑了笑說:“不是為養馬,而是為了生活。”
通往二樓樓梯口上方,懸挂着一具馬頭的标本。馬鬃是棗紅色的,馬的眼睛很有靈氣。這是當年父親親自挂上的。牧馬人對馬都有感情。受父親的影響,胡春江也很喜愛馬。于是,他在上海,就買了一具馬頭标本,挂在小船烏篷内的牆壁上,晚上寂寞的時候,看着那具馬頭标本就能睡着。
這時妹妹說:“二哥,你的卧室一直閑着,我馬上給你打掃一下啊!”她說着,把門打開,進去收拾去了。陽光從窗口照進來,明亮而清晰。胡春江突然感到,還是家裡好,溫馨,舒适,清靜,安甯。在上海這些年,他除住在船上外,還要東躲西藏,提心吊膽。船上夏天熱,冬天冷。吃飯也是東一頓,西一餐,冷熱不均,饑飽無常。每天當夜深人靜時,他都在想,為了追求真理,為了革命大業,為了解放勞苦大衆,再苦再累,都值得。帶他走上革命道路的老狼曾經告訴他,我們一旦對着黨旗宣誓,就永遠不能後悔,永遠跟着黨走,要把生命交給黨。
他問:“大哥經常回來嗎?”妹妹平淡地說:“給日本人幹活,忙,回不來,一年也就是兩三次吧。”他又問:“有大嫂的照片嗎?我還沒見過呢。”妹妹說:“照片應該有,但咱家裡沒有。他們家裡應該有。”胡春江聽罷,點了點頭。一會兒,他又問:“大嫂一直在娘家住?”妹妹說:“是。人家有實業,有地位,嫂子在娘家忙大事哩。今年冬天,聽說去日本了,那裡也有他們的實業。我和嫂子很少來往,她家裡的事情媽知道得多一些。”
這時,母親回來了。她忙着下廚房給她這個多年未回來的兒子包水餃。秋實把一曲《松花江之夜》彈完後,也下樓幫助母親收拾餃子餡,餡是韭菜、大肉和蝦仁。一會兒,散發着清香的餃子餡盤好了,母親開始擀面皮。
他想下手幫助母親包,被母親擋住了,她說:“你坐那兒說話吧,我和你妹子包。”
母親邊包水餃邊與兒子唠嗑。
母親問他:“這些年隻在上海養馬嗎?”他回答說:“兒子沒本事,隻能給跑馬場養馬。”他尴尬地笑笑。母親問:“收入高嗎?”他回答道:“一般,每月吃吃喝喝落不下幾個錢。”自從他舉起右手宣誓以後,他是提着腦袋風裡來雨裡去,刀尖上跳舞,大浪中行船,槍林彈雨,沒有一點報酬。有時金牙大媽每月給他幾十塊錢,根本不夠吃飯。這些年,他在黃浦江上運貨,協助水警搞些治安,給修船廠老闆冬渡跑腿,都是為了掙點小錢度日。他是幹着最大的事,掙着最小的錢啊!這時母親又問:“怎麼,出去闖蕩這麼多年沒存一分錢嗎?”胡春江笑笑說:“媽,外邊太難混,我沒攢着錢。”母親突然笑了,說:“兒子,隻要人安全就行,我要兒子,不要錢。”胡春江一聽,也釋然地笑了。
母親又問:“三十歲了吧?還是光棍?”
“是。”他回答。
胡秋實說:“媽,你這兩個兒子呀,都是不急着結婚。大哥三十多才結婚,現在大嫂還沒動靜,我看一年兩年也不一定能給你生孫子。這位二哥目前還按兵不動。二哥,我真不明白,你在等仙女嗎?”妹妹說完自己嘿嘿地笑了。
他對妹妹說:“大哥這時就不能再讓嫂子去日本了,她應該過來和媽生活在一起,一來她能照顧這個家,二來大哥也能常回來看看。”母親說:“你嫂子娘家在日本有工廠,她父母讓你嫂子管理廠子去了。”
母親邊包水餃邊說:“春江,你真的不小了,真該找媳婦了。如果遇着合适的,找一個吧。”
胡春江點了點頭,說:“好吧。”這時他突然又想起了小楓。嚴格講,小楓真的很喜歡他,如果他說馬上娶她,她會很樂意的。然而,小楓現在在哪兒?那天中午,陸師傅他倆喝酒時,陸師傅給他一個地址,現在看來,那個地址肯定是假的。因為已經證實,陸師傅是自己陣營的人,是我黨的地下工作者,是在冬渡身邊卧底的人。胡春江深知,我黨的地下工作者,不可能把自己老家的地址随便送人的。
太陽升到了正南方向,陽光從天窗上方照射進來,正好照到胡春江的腳尖上。水餃快包完了。這時,有人敲門。妹妹去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