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第三天,天陰沉沉的,從北方吹過來的冷風,含着西伯利亞泥土的獨特味道,瘋狂地掃過滿洲裡的大地,向南奔去。天大亮的時候,綠豆大小的雪粒從天上蹦了下來,落在了大街上、房屋上和廣闊的原野上。這些雪粒打在人們的臉上,疼疼的。
羅高明乘坐的交通工具是俄國制造的小吉普。這種汽車的特點是底盤高,馬力大,四輪驅動,在雪地上跑很穩重。弱點是不保溫,坐在車内與坐在車外一樣冷。上午十點多,羅高明從他那深綠色的吉普上下來時,雪粒裡邊已經開始夾雜有雪花。一列火車拉着貨物從西北方的黑雲中沖出來,吼吐白煙,向這兒駛來。
羅高明在外邊辦事回來,剛到辦公室,有人敲門。進來的是總務科長毛先征。他進來後,找到羅高明辦公桌上的保溫杯子,給他倒了一杯開水。辦公室早已是爐旺室暖,舒适而溫馨。羅高明把黑色的皮大衣脫下,用雙手抱住保溫杯,輕輕地喝了兩口,然後擡眼看一下毛先征,問:“你看給新來的胡安排個啥職位?”毛先征在給一盆君子蘭澆水,聽局座這麼問,他放下水壺,想了想說:“這個胡是北京市警察廳派下來的,我們應該重視。他又是你的日本朋友推薦來的,還在日本上過警官學校,在關内又任過職,我們更得用心對待。我們這個地方,大家都想離開,到大城市去,到關内去,而他卻來這兒效力,僅憑這一點,他的職務不能太低。”
羅高明說:“他來我們這兒,肯定是有目的。他來幹什麼呢?”
毛先征說:“他打的是日本牌,你說他會幹什麼呢?日本人現在在打咱東北的主意,将來有可能打咱整個中國的主意,他們不從基層着手,能從哪兒着手呢?”
羅高明想了想說:“他打日本牌并不可怕,我怕他打日本牌幹其他事兒!”
毛先征愣了一下,問:“你怕他姓共?”
羅高明歎道:“是啊,我不怕他姓日、姓蔣、姓汪、姓張,我就怕他姓共。”
毛先征嚴肅地問:“他如果真姓共怎麼辦?”
羅高明沉思了半天,又喝了兩口白開水,站起來走了幾步,說:“深魚死了,深魚供出來的這個螞蚱已經承認自己是共黨分子了,但除此之外,什麼也不說。幾種大刑都用了,還是不說。共黨都是能吃刑罰的,但我沒有見過這麼能吃刑罰的。”
毛先征想想說:“如果你對胡不放心,随後你可安排讓胡去看守所會會這個螞蚱,看他是什麼反應。”
羅高明點了點頭,說:“随後吧,現在先把他的職務安排了再說,你說,給他安排什麼職務呢?”
毛先征想了想說:“職務安排小了不服衆,安排高了衆不服。他是二級警司,得找個适當的活兒給他。我感到姓胡的有内涵,不一般,可以考慮給他個局座助理職務。”
羅高明點了點頭說:“那就給他個局座助理吧,什麼事都可管,什麼事都不可管。名次排在兩名副局座之後,衆科長之前。”
毛先征笑了笑說:“我看合适。”
羅高明在辦公室轉了幾圈,回到辦公桌前坐下說:“你别看我們這個地方的潭小,但是所卧的龍一個比一個大呀。我現在是刀尖上跳舞,火爐子上睡覺,難受呀。要不是我身後背靠張大帥,也不知道會是一個什麼下場呢。”
毛先征把身下的椅子往前移了移,低聲說:“我有些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羅高明把手揮一下說:“你跟我還說這些話?講!”
毛先征喝口水潤潤嗓子說:“局座,你要先看形勢走向,其次是要權衡利弊,最後才是盡職盡責呀。這一切都是為了一個目的。”羅高明問:“什麼目的?”毛先征把聲音壓低說:“保身!孫大總統去世後,北洋政府三天兩變,蔣司令移官換羽,前景還不明朗。汪主席今興明滅,似乎還沒有掌握着大局的主動權。張大帥靠實力穩坐北京城,但南方各路軍閥均不服氣,跟随蔣介石讨伐張大帥。今後誰勝誰負、誰死誰生,還說不準。在這個特殊的時期,唯有保身是上策。”
羅高明閉了閉眼睛,點了點頭。
毛先征接着解釋說:“目前我們國家亂成這個樣子,如果自己不保護自己,那一切都無從談起。一是先看形勢。現在是什麼形勢?現在是國家權力割據,南京、北京争相稱霸,戰火不斷。我個人認為,将來國家大約有六個走向,哪家勝出,都是未知數。”羅高明忙問:“哪六種走向?”毛先征停頓了一下,說:“一、蔣總司令看似政由己出,革故鼎新,以武統國,掌握全局,其實不然。各地軍閥植黨營私,各自為政,暗流湧動,各行其是。明着擁蔣,暗地裡倒蔣,如咱北京的張大帥,蔣就沒辦法,蔣拉他,拉不動;蔣打他,他不怕。他不但不聽蔣的,而且要把蔣拉下馬,永世不得翻身。國内好多地方事務,也都不聽蔣的。二、汪主席與蔣介石各不相謀,除了他反共志向與蔣總司令是一緻的外,其他事都與蔣反其道而行之,這不,現在汪主席不是撂挑子跑到法國躲清閑去了嗎?我看他将來一定會靠外來勢力與蔣作對,從而吃掉蔣。三、北京的軍政府号稱是合法政府,但就看目前情況,北京對抗不了南京,南京國民政府的中央軍比張大帥領導的安國軍強大,安國軍早晚要歸順老蔣的中央軍。現在上層是一蛇兩首,誰主沉浮還不一定。四、日本已經不甘心在小島上生存,他們早已把目光盯住中國,他們目前不是已經開始登陸山東和東北的沿海城市了嗎?将來能不能蛇吞象還說不定。目前東北全境危在旦夕,我估計用不了多久,東北就會是日本人的天下,一旦東北歸日,我們這個小小警察局能不聽日本人的?五、各地軍閥還在争權,北伐已進入尾聲,且無後勁,名曰禁暴誅亂,實則走走過場。六、共産黨是明敗暗強……”
聽到這兒,羅高明把頭擡起來,雙眼迷茫了一下,問:“明敗暗強?怎麼講?”
毛先征把身子往前伸了伸,說:“雖然蔣、汪、張三人都開了殺戒,共黨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損失,但是,蔣、汪、張三人反水以前,共産黨手裡是沒有軍隊的,現在蔣、汪、張一變臉,把共産黨驚醒了,共産黨開始反思,總結教訓,于是有了南昌兵變,有了廣州造反。我認為,現在是共産黨明裡失敗了,但暗地裡骨頭更硬了。因此中國的六大走向,誰勝誰負,難料。不管哪方勝出,我們都得跟人家走,所以我們做啥事都要留下後路。否則,河決魚爛,我們就是那魚。大水過後,河還是河,而魚呢?易學上講,想把腳下前進的道路留寬,必須把身後的道路留足。留後路,是現在精英們的最佳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