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是羅高明的通信員來敲的門。通信員并沒進屋的意思,而是大聲地說:“胡警官,局座讓你去一趟!”
“知道了。”他說完通信員就走了,他又把門關上了。
進來的風很冷。
瞿華瑩說:“從今以後,羅局座會步步離不開你的。”
他問:“為什麼?”
她聳了聳肩,笑道:“不知道。”
瞿華瑩笑了笑,搖搖頭,突然又重複地問:“你夫人在日本?”
他邊穿大衣邊說:“是的,現在在日本工作。”
她“噢”了一聲,說:“讓她趕緊回來吧,不然兩地生活不好,夫妻雙方都寂寞。”
他倆同時下了樓,而且還是嬉笑着。當他倆走過特情科的門口時,項世成站在挂着長長冰淩的屋檐下,用含着敵意的目光在看他倆。他在吸煙,煙霧把冰淩弄得朦朦胧胧。胡春江悄悄地對瞿華瑩說:“你看項科長深情地看你呢。”瞿華瑩先是哼了一聲,然後冷冷一笑,快速地從項世成面前走過。冰淩的亮光反射到項世成的臉上,他的表情十分複雜。
瞿華瑩沒有到辦公室,而是回她宿舍去了。
胡春江來到辦公室樓下,見羅高明的俄國小吉普屁股後邊冒着青煙。這說明,羅高明要坐車出去了。他正準備上樓時,羅高明出現在了二樓樓梯口,他大聲對胡春江說:“坐車,咱們出去看雪去,中午一起吃火鍋。”胡春江忙說:“中午我請客吧。”羅高明說:“有人請客,你隻管去吃就行了。”司機跳下車,把前頭的車門打開,羅高明笑哈哈地鑽進車裡了。胡春江坐在後排座位上。
司機慢慢地把車開出警察局大院,大街上行人很少,每個房子上方煙囪都冒着青煙,青煙飄在雪霧中,整個滿洲裡如仙境一般。羅高明在副駕駛位上坐着,胡春江在後邊坐着,他們都着便裝。車路過東北軍哈滿司令部兵營門口,兩個士兵背着長槍,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一會兒,他們又路過日本領事館門口,門口外衛是警察在站崗,内衛是日本兵在站崗。看到這兒時,胡春江問羅高明:“局座,日本領事館門口站的弟兄是鐵路警察,還是我們的人?”羅高明說:“是我們治安科下屬治安中隊的人,在這兒駐一個班。”胡春江又問:“日本兵在滿洲裡有多少人?”羅高明說:“日本軍事委員會駐有一個連的兵力,他們的任務是防蘇聯人,對我們中國人不怎麼防備。這些,胡老弟你應更有所了解。”胡春江笑笑說:“我了解得很少。”羅高明想說什麼但欲言又止。
吉普車出了城,在一片開闊的草原上奔馳。雪下得似乎小了些,幾十米之外能看到幾座蒙古包在冒白煙。這時羅高明問胡春江:“老弟,今後你想幹些什麼工作呢?”胡春江早已有心理準備,順口說道:“局座安排什麼活兒,我就幹什麼活兒,一切聽您分配。”羅高明說:“我想讓你當我的助理不知道怎樣?”胡春江想起瞿華瑩剛才在宿舍裡說的那句話——從今以後,局座會步步離不開你的。他似乎明白了幾分,忙說:“如果羅局座不嫌棄我能力小,我很願意跟着您效力。我初來乍到,什麼也不了解,什麼也不懂得,正好跟着您多學一些東西。”羅高明笑着說:“跟着我你學不着什麼好東西,但也學不壞。那好吧,随後我就宣布。”胡春江忙說:“謝謝局座!”
吉普車開進一個小村落,在滿洲裡的草原上村落很少,這個村并不大,但房子都很高大,有角樓,有歐式建築,也有俄式建築。吉普車在雪地裡東拐西扭地停在了一個挂着兩排紅燈籠的大門口。羅高明扭過臉對胡春江說:“到了,下車吧。”胡春江問:“局座,這是什麼地方啊?”羅高明說:“這個村叫虎丘爾,蒙古人多,漢族人少。這是我一個好朋友的家,叫古爾多,是蒙古族。古爾多今天中午請我們來吃火鍋和手把肉。下車吧,自己人。”
這是一處坐北面南古典型的深宅大院,大門是漢代建築,青磚,厚牆,紫門,琉璃瓦。走鸾飛鳳,古色古香。大門開了,一個身穿棉袍、頭戴狼皮帽、從頭到腳都透出雍容的中年男人走了出來,一看就知道此人過的是安富尊榮的生活。車門打開後,羅高明跳下車,寒暄之後,三人一同進入大門。
這是個很大的四合院,院内有不少人在廂房出出進進。東邊廂房像是廚房,西邊廂房像是下人的住房。穿過中間的房子通道,進入後院,後院兩邊沒廂房,是高高扛着白雪的厚牆。堂屋是高大的殿房,殿房門口挂着藍色厚厚的棉簾,用于保暖。進院看這氣派,胡春江知道這是大戶人家。胡春江走進寬敞舒适的堂屋内,頓時感到了溫暖。堂屋裡早已來了兩個人,一個是他們警察局的毛先征,一個是日本人的打扮。毛先征見他們進來,忙向胡春江介紹道:“這位日本朋友是咱滿洲裡新天号洋行的井上春樹先生。”胡春江愣了一下,趕忙用簡單的日語進行問候。誰知井上春樹不用日語,而是用流利的漢語與他交流。井上春樹的漢語還帶有東北味兒,這使他吃驚不小。
大家圍着一個特制的火鍋桌子坐下後,胡春江環視一周,見這室内列鼎重茵,各個物件都顯示富貴。羅高明點了一支煙,開始給胡春江介紹古爾多。他說:“我這位朋友,家财萬貫,牛羊駝馬成群不說,精神也很富有。他才高八鬥,學富五車。他通讀四書五經,别人讀不懂的書,他都能倒背如流。他的書房可以說是汗牛充棟,應有盡有。他是我們滿洲裡有名的博學多聞的大先生。”
古爾多邊給大家沏茶邊笑道:“過獎了!其實老夫我才疏學淺,布衣愚鈍呀,我隻是在有生之年,幹些我喜歡幹的事罷了。現在國家前途命運不明,個人前途不曉,幹其他事無能,我隻好一心讀書追聖賢啊!”毛先征看着古爾多說:“錢永遠也掙不完,書永遠也讀不完,錢掙得多了是禍水,書讀得多了是福分啊!”
胡春江忙說:“古先生真是大先生呀,說出話來皆是哲理。敬佩敬佩,今後小弟有什麼不懂的事情,定來請教。”
古爾多謙遜地笑道:“請教說不上,相互交流、相互切磋還是可以的。”
接着羅高明又介紹井上春樹。他說:“井上先生在日本是個大家族,祖輩們在皇室裡做過大事。其父親在日本有多家企業,其叔父是皇家軍事教官,曾在北京陸軍參謀部工作過。他母親是哲學家,出版了不少哲學書籍。我們滿洲裡的新天号洋行,井上先生擁有絕對的股份。來我們滿洲裡做生意的人,離了井上先生,他們什麼生意也做不成。”
井上春樹搖了搖頭,喝口茶水,沒有發言。
古爾多說:“我們滿洲裡的牛羊駝馬能運出去,日本的洋貨能到我們邊陲來,俄國人的鋼鐵能到我們境内,我們的木料能運往内地,這都是新天号洋行的業務。井上春樹先生是咱東北三省有名的鴻商富賈。”
井上春樹放下茶杯,他臉上皮肉微微一動說:“為了滿洲裡的繁榮,我隻是盡了一點綿薄之力,我們大日本帝國向來就是關心周邊國家的經濟繁榮和社會的發展。我們井上家族隻是遵照天皇陛下的旨意,幫助亞洲人民共榮而已。我現在隻是在滿洲裡做了一點點貿易,将來我還要到更多的地方去做。這兩年我先把東北的貿易做起來,不久的将來很可能還要到南方去做,到全中國去做。”
胡春江很用心地聽着他說的每一句話,聽着聽着感覺這個日本商人不像生意人,而像個政治家,像個軍人。就像上海黃浦江上修船廠的冬渡,剛開始與他接觸是個商人,後來他就像個政治家,再後來感覺冬渡就像一介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