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1928年元旦過後,蔣介石複職了。元月2日,南京國民政府緻電在上海的蔣介石:“應即旋都複職,共竟革命全功。”元月4日下午,蔣介石乘火車由上海抵達南京。當晚,國民政府設宴歡迎蔣介石抵甯複職。蔣介石發表講話,希望大家精誠團結,完成北伐大業。同心協力,消滅異黨。元月7日,蔣介石通過媒體宣布正式複職,繼續執行國民革命軍總司令職權。
北京的張作霖聽說蔣介石回南京複職了,站在軍政府大門口的石級上,看着天上的太陽連打了五六個噴嚏說:“老蔣這個家夥回來肯定還要與我見高低的。來吧,我不怕!”
蔣介石複職後的心腹之患不是張作霖這個與他對抗的土皇帝,而是共産黨。消滅共産黨的各地組織機關是蔣介石的當務之急。從此,全國各地加緊了對共産黨的清剿。北京的軍政府事事與南京政府作對,但在剿共問題上是高度一緻的。因此小小的滿洲裡也不例外,到處都是剿共的聲音……
審訊室内,胡春江見到了被深魚出賣的共産黨人螞蚱——他已是個快死的人了。
胡春江被宣布任局座助理職務後,也沒什麼具體事兒,什麼案件也不讓他參與,什麼事兒也不讓他管,隻是讓他跟着局座羅高明應酬外邊的事兒。晚上沒事的時候,總務科長毛先征常常來到他宿舍唠嗑,更多的時候是毛先征帶鮮羊肉來,用取暖的爐子炖,對飲解悶兒。
他的辦公室就在二樓東頭,隔牆就是他家持股的養馬場。白天沒事的時候,他隔窗看着養馬場發呆。他總有一種感覺,今後的工作會與這個養馬場有關。為啥有這種感覺,他自己也說不清。這些天,瞿華瑩老往他辦公室跑,他知道她來得多了不是什麼好事兒,他必須與她保持一定的距離。
今天中午,丁基元突然來他辦公室說:“走,到審訊室去,羅局座在等着你呢。”
當胡春江身着警服走進用地下室改造的審訊室時,他首先看到的是高大的鐵制十字架上,吊着一個雞骨支床的人,看樣子這個人已經不行了,渾身軟軟地挂在那裡,像風幹的大條牛肉。羅高明坐在一邊抽煙,胡春江進來時,羅高明看他一眼沒有說話。審訊室還有七八個人,都是丁基元的手下。十字架兩邊,站着兩個打手,一個人手裡拿一把長刀,一個人手裡拿一條皮鞭。十字架不遠處,有一盆炭火燒得正旺。炭火把一個人的臉烤得通紅,這個人就是副局座塗榮清。
胡春江走到羅高明面前,問道:“局座,你找我?”
羅高明把頭擡起來,甩了甩煙屁股,說:“這個人隻承認自己是共黨,其他啥也不說,我們已經給他放出了話,隻要說出來一個共産黨的重要領導人,就可以放他走,去英國、法國、日本等地都行,而且我們還為他保密。可是,他死活不說,每審訊一次,他都是大笑而結束。你是老刑警了,看看你有什麼辦法把他的嘴撬開。”
胡春江看了一下十字架上的人,形銷骨立,癡若木偶。他問:“他是誰?”
塗榮清說:“他就是深魚供出來的螞蚱。”
胡春江冷冷地笑了兩聲。這笑聲,讓塗榮清和丁基元他們背後涼涼的。通過他這陰冷的笑聲,他們感受到胡春江是有背景的人,水是很深的。
他說:“如果他真是共黨分子的話,這不足為奇。”說完,胡春江走到螞蚱面前,隻見螞蚱鸠形鹄面,無神而憔悴。他的右邊耳朵已經被割了去,黑紫色的大血塊如耳套一樣硬硬地貼在腦袋的右邊。鼻子尖也被割掉一塊,鼻梁腫得如胡蘿蔔一樣。十個指頭的指甲早已被拔掉,兩隻手腫得如熊掌一樣,又黑又大。一條腿明顯是骨折了,無力垂下來。他穿一件灰土色的單衣服,用鐵鍊吊起的胳膊,也是腫得如小腿肚一樣。他的頭向前耷拉着,如一隻特大的茄子。他是昏迷了,還是死了,胡春江看不出來。看到這一切,他的心如刺進去一把鋼刀,疼痛得無法形容。此人受刑到如此地步,還能堅持,這種精誠貫日的精神和視死如歸的意志,隻有在共産黨員身上才能體現出來。他想,眼前的情景,他可能也要面對,求死容易,受刑難忍。他知道,他身邊的同志,不少都受過大刑,但都挺了過來。比如金牙大媽,滿口好看的細牙,被敵人打掉的打掉,拔掉的拔掉。她的革命意志使她挺了過來。過去,他很佩服金牙大媽,金牙大媽用大無畏的氣概征服了他。而此時,他更佩服眼前這位戰友,被敵人折磨成這樣,還是守口如瓶,視死如歸。他的心在流血……他心裡說,這位戰友,你是誰我不知道,但你為了誰,為了啥,我都知道。你受這麼大的苦,我卻不能把你從苦難中解救出來,心裡真是難受。想到這兒,胡春江突然意識到,這是羅高明在用審訊的辦法考驗他,那就是看他是否同情共黨,如果看出來他同情這個被審訊的螞蚱,那麼他們就會懷疑他是共黨的人。想到這兒,他走向前,用手輕輕地扇扇螞蚱那滿是幹血的臉,咬着牙說:“醒醒。”
那人真的有動靜了,睜開了他那細細的眼,向胡春江呈現出疾首蹙額的表情。一會兒,笑了,露出了黑紅的牙,這黑紅的東西,是血液。他的眼睛雖然很細,但從瞳孔裡射出來的兇光,直穿胡春江的心靈,并且在他的心靈中交換力量。螞蚱突然唱起來,唱的啥,嗚嗚啦啦聽不出來,肯定是振奮人心的歌曲。他滿嘴的血液噴了很遠。
胡春江等他唱完,問:“你想要什麼結果?”
那人用力地說:“死,有本事把我弄死。”
胡春江說:“那我不讓你死呢?”
那人說:“那不算本事。”
胡春江問:“難道,難道你為了你的什麼共産主義,真的什麼也不要了嗎?父母、妻子和孩子,都不要了?”
那人說:“讓我死吧,一群狗熊懂什麼?”
胡春江說:“我們這兒是天高皇帝遠的邊境線,用什麼刑隻有你知道,别人是不會知道的。再往下走,你不一定扛得住。到扛不住再說,不如現在招了。”
螞蚱說:“試試吧,對你們的種種酷刑,我都感興趣!”
這時羅高明向丁基元使了個眼色,丁基元會意。他轉過身,大聲地吼道:“他是疲馬不畏鞭,别讓他啰唆,剁他倆指頭!”
丁基元話音剛落,手拿大刀的大漢吼叫一聲,舉刀軋着螞蚱的右手食指和中指,兩個指頭被壓到十字架的鐵柱子上,劊子手猛地一用力,螞蚱的兩根指頭輕松地離開了手掌,叭叭兩聲,落在腳下的地面上。鮮血如泉水一樣,噴了出來。螞蚱如木頭人一樣,無言語、無表情地懸在那裡在擺動。這時羅高明站起來說:“收了吧,把醫生叫來,包紮一下。”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螞蚱的一聲吼叫,驚得羅高明一群人都停了一下,扭頭看着螞蚱,眼睛裡都充滿了難以言表的目光。然後他們個個無力地爬着樓梯走了。
螞蚱是這樣吼叫的,他大聲地說:“國民黨、北洋軍政府,最終沒有好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