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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早上,胡春江身着便裝,手持日本領事館的請柬,走到日本領事館的大門口時,他看見大哥胡春海站在院内的雪地上,迎接一個穿着厚厚貂皮大衣、戴着墨鏡和白色口罩的女人。胡春江看後身和她走路的姿勢,這位貴夫人極像自己的母親杜雲英。大哥把那位貴夫人迎接上了二樓。

門口衛兵檢查完胡春江的請柬後,放他進去了。這是個不大的院落,辦公主樓是三層樓,兩邊的配樓是兩層。院中央有一個高高的木質旗杆,太陽旗在上方高高地飄揚。不知為什麼,看見這旗幟,胡春江的心裡就有被紮的感覺。

辦公樓門前挂着一條黃底紅字的橫幅,上面用日文和中文寫着:歡迎各界朋友前來參加中日友好新年茶話會。

茶話會設在二樓一個中型會議室裡。一排排桌椅早已放好,每個座位的桌面上,擺放着與會者的名字。有兩位中年日本人在忙上忙下地服務會議,他們見有客人進來,都禮貌地鞠躬問好。胡春江沒有馬上去找自己的座位,而是在用眼睛掃描那位貴夫人。那位貴夫人已在前排坐下,墨鏡和口罩已經取下,看背影和發型十分像母親。這時大哥從外邊進來,他倆迅速對視一下,大哥大方地走到他面前,伸出右手,說:“胡局助好,歡迎你參加茶話會。”他忙伸出手,握了握大哥的手說:“胡翻譯官,您好!”大哥的手很有力,也很溫暖。他倆握完手,大哥用餘光看了一下前邊座位上的貴夫人的背影。從大哥的眼神裡看得出,對他到滿洲裡警察局任職并不感到意外,好像對他的到來還了如指掌,不然怎會一見面就叫他“胡局助”呢?

陸陸續續又來一些人,大哥胡春海忙去了。胡春江能看出來,前邊坐的就是母親。他的座位在後排,母親的座位在前排。他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動,站起來裝着沒事似的,往前邊走了過去。隻見母親靜靜地、很慈祥地坐在那裡。他的心大跳起來,因為,母親不僅是他的母親,而且是他的上級,是北滿地下黨的紅色指揮部重要成員。他的一切行動,都來自母親的指令。就像在上海的金牙大媽一樣,他的所有行動都得經過金牙大媽批準和同意。

母親似乎知道他要從她的身後走過,她扭過臉,很客氣地向他微笑一下。他忙回了個微笑。從母親的目光裡,他讀懂了一切。他輕松地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平靜一下激烈跳動的心。他不知道母親以啥身份來參加這個茶話會,但他堅信,自己能來參加這個茶話會,肯定是母親策劃的,由大哥協助的。

大哥雖然很忙,但胡春江明顯感到他在時時關注母親。大哥有些故意不去看胡春江,胡春江倒是可以直視大哥。這時,有人在他身後突然拍了一下他的肩,他抖了一下身子,趕忙扭頭一看,是井上春樹。昨天胡春江就想到井上春樹一定會參加的,滿洲裡就這麼大個地方,他代表日本政府在這兒做生意,這樣的新年茶話會他肯定要參加。

胡春江趕忙站起來,很紳士地點了一下頭,與他握手寒暄。

一會兒,參加茶話會的人員到齊了。這時會議室門口出現三個人,第一個是内穿西服、外穿黑皮大衣、腳蹬高靿皮靴的日本人,此人應該是日本駐滿洲裡領事館領事田基。第二個是位日本軍人,軍銜是大佐,應該是日本軍事委員會的長官。第三個人像是滿洲裡地方官員,身着中山服,頭戴棉禮帽,胡春江不認識這個人。當這三個人出現在會議室門口時,會議室頓時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三個人坐在主席台上,大佐坐在中間,領事坐在右邊,那位地方官員坐在左邊。會場很靜,大家都等着會議的開始。這時,胡春海走向台邊,彎下身子向領事田基耳語一下,田基向會議室門口看了看,這時,門口出現一個中國軍人,因為他穿的軍服太厚,胡春江看不出是什麼軍銜。田基向這位軍人招了招手,把他讓到了主席台上就座。當他挨着那位地方官員坐下時,胡春江看清了,來人是東北軍裝束。

這時胡春江想,看來,日本人沒有把滿洲裡的兩個警察局放在眼裡,這樣的活動,兩個局座都沒有被邀請。

整個茶話會主要是田基用日語在講話,大哥站在一邊翻譯。主要意思是新年快要到了,在新的一年裡,中日要密切合作,共同為中國社會發展而努力。還有一層意思是大日本帝國将對東北進行扶持,将來可能要建立特别經濟區域,形成中日經濟發展新模式,等等。

田基還在叽裡呱啦地講個不停,不時引來陣陣掌聲。母親杜雲英坐在前排,認真地聽着,她直望着大兒子,似乎很欣賞他。胡春海很認真地翻譯着田基的每一句話,其中有一句話内容是:“我們大日本帝國新登基的昭和天皇對中國人民很關心,天皇陛下希望中日共榮,天下太平。”胡春江想,昭和是你們日本的天皇,他管好你們自己國家的事情就行,他關心我們國家的事幹啥?田基看着胡春海一字一句地翻譯,很得意。而杜雲英坐在那裡,似乎沒有聽到這句話一樣,面無表情。大家都在用勁鼓掌,而她卻輕輕地拍了一下手。在别人看來,她不是不用心鼓掌,而是呈現出一副貴夫人風範。

茶話會結束以後,酒會在東廂房的大餐廳裡舉行。今天參加的人員有四十餘人,田基擺了四大桌酒席招待大家。今天參加的人員結構胡春江不太明了,但有一點很明确,就是來的人都與日本有這樣那樣的關系。

茶話會上胡春江沒有機會與母親說話,這使他心裡很着急。而到了中午酒會的時候,他驚喜地發現他被安排到母親的身邊就座。母親一中午隻顧微笑着應酬,沒有多少話語。母親在跟胡春江碰杯的時候,悄悄地、不動聲色地對他說:“你晚上到北滿南街東來順餐館去,那裡有人等你。”

胡春江暗暗把酒館名字記在心裡。

酒會很快就結束了,人們紛紛離去。母親是坐人力車走的,她來得從容,走得穩健,渾身上下洋溢着大家族貴夫人的風範。胡春江看着母親遠去的背影,突然感覺自己離開母親寸步難行。在上海他離不開金牙大媽;在這兒,他離不開母親。總的來說,他離不開黨組織,離開黨組織他就是無線的風筝,無助地漂泊。

胡春江是步行回到警察局的。本來,他回到宿舍是想睡一會兒,卻躺在床上怎麼也睡不着。他沒有一點兒困意,他的困意被今天見到母親的激動勁兒趕跑了,也被今天晚上去接頭的大事兒幹擾了。是啊,今天這個日子怎能不讓他激動呢?中午意外地見到母親不說,晚上還有人見他,這見他的人是不是與他共同建站的同志呢?

他幹脆不睡了,他決定到辦公室去。

胡春江剛進辦公室,瞿華瑩就敲門進來了。她進來第一句話就問他:“中午的茶話會很熱鬧吧?”

太陽挂在了西半天,晚霞已開始在慢慢形成彩色的天空,透過窗口,能看見半黑半紅的飛霞抹在天際。不知道室外哪一扇玻璃窗反光,通過胡春江的辦公室窗戶把餘晖照進來,正好映在瞿華瑩那烏黑發亮的秀發上,也映照在她那高深莫測的臉上。她用探索的眼神看着胡春江,使胡春江想起小時候跟着父親在馬背上遇到草原母狼的眼神。那種貪婪複雜的眼神使他終生難忘,現在夜間還能常常夢見。他給她遞一杯加過溫的熱羊奶,說:“是領事館的年度例行茶話會,沒啥意思,是個形式而已。”她好像很感興趣地又問:“都是一些什麼人參加呀?”他平平地說:“都是與日本生活、工作、業務有聯系的人,範圍很小。”瞿華瑩想了想說:“你老兄行呀,我們的局座、副局座都沒被邀請。我們兩個警察局好像隻有你一個人被邀請去了,這說明你有面子呀!”

瞿華瑩上午沒有去,她好像什麼都知道,是她神通呢,還是她與日本人有一些關系網呢?胡春江搖了一下頭,用否定的口氣說:“不是我有什麼面子,而是家父的關系。因為日本人與父親關系密切,所以日本人才邀請我去參加。”瞿華瑩又問:“都見到什麼大人物了?”胡春江平平地說:“沒什麼人,隻是見到了田基領事,一位日軍軍官,東北軍的一個指揮官和咱滿洲裡的一個地方官員。”瞿華瑩把杯中的熱奶喝完,把杯子一放說:“據我所知,日本人做事都是經過精心安排和策劃的,請誰不請誰一定有用意的。請你去,你一定是對他們有用處的。”說完,自己咯咯地笑了一陣。胡春江笑笑說:“瞿科長對日本人很了解呀!”瞿華瑩聽了愣了一下,随後神秘地微笑一下,不去看他。

瞿華瑩問:“你太太為啥不來呢?”胡春江用異樣的目光看着她,說:“她想來,但我嶽父家生意人手不夠,她在娘家幫忙,等忙完了,她就會來的。”她擡頭笑了笑說:“問你個問題,你是想讓媳婦來呢,還是不想讓她來呢?”他不假思索地說:“不想讓來。”她的目光一亮,問:“為啥?”他說:“我看呀,在我們這兒當警察不像在内地,在内地和南方,抓共産黨是國民黨各級黨務組織的事兒,警察局一般不破獲共黨的案子,如果遇到了,也偵破,但不主動承擔這樣的政治案件。而我們這兒是邊防,蔣介石的特務機構直接管轄不到這兒,北京軍政府又力不從心,這破獲共黨案子的重擔就落在了我們肩上。破獲這樣的案子,危險程度你是知道的,讓她來這兒生活,安全保證不了,怎麼生活?不僅我擔心,他們家族也擔心啊!”瞿華瑩誇道:“你真夠爺們兒,佩服!佩服!擔心女人安危的男人都是好男人啊。”

太陽要落山了,辦公室有點兒暗。窗外的一抹晚霞已不存在了,灰色的雲彩像幾個猴子的怪臉,在調皮地看着人們。室外,冷得徹骨;室内,暖得出汗。瞿華瑩對胡春江剛才的話不屑一顧,把話題突然一轉說:“我春節要回家過年了,一年隻回家這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