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陸小楓正在櫃台内發呆,而且呆得相當可愛。
按照組織的要求,陸小楓現在每天都得化裝,化裝的目的是為了防範叛徒的指認。隻見她戴着一頂花白的假發,臉上塗一層糖醋色的面脂油,穿一件深藍色中年婦女常穿的寬大棉襖,看上去有四十歲左右。井黎黎悄悄地站在門口,看着她這樣的造型,想發笑。
陸小楓現在在這個日雜店無聊又痛苦。她和小宋的任務本來是在這兒接待黨代表的,可是到現在也沒見一個人過來與他們接頭。日雜店一天下來沒有幾個人來買東西,特别交通站的同志更是不許往這兒來,陸小楓多次對胡春江說:“我整天是寂寞對寂寞、冷落對冷落呀!”而小宋的任務很繁重,他又得“進貨”,又得到養馬場去聯絡。他還肩負着用笛子聯絡胡春江的任務,他的責任重大。當然“進貨”是幌子,主要是方便去城裡走動。這樣,日雜店平時隻有陸小楓一個人在這兒守着。
井黎黎走進門,小楓還是沒有發現。井黎黎輕輕地說:“老闆娘,我要幾個碗和盤子。”井黎黎的話把陸小楓從沉思中拉回來,她看見門口站的是井黎黎,她的心中如有一股熱流淌過,把她整個身上死氣沉沉的叛徒激活,她打了個激靈,幾乎跳了起來,雙手拉着井黎黎的雙手,用火熱的目光看着井黎黎的大眼說:“姐姐,你怎麼來了?滿洲裡真是地面邪,想誰誰就來。”井黎黎問:“真的想我了?不會吧?”陸小楓忙說:“我真的在想你!”井黎黎笑道:“别騙我,我知道你想誰。”小楓臉一陣绯紅,她說:“姐,你……”井黎黎笑哈哈地說:“你應該叫我嫂子,不應該叫我姐。”小楓把手放開,輕輕打了一下井黎黎說:“你又開玩笑。”井黎黎說:“怎麼,你不是向胡春江喊胡大哥?”小楓臉又紅了紅,身子一扭說:“井姐真會開玩笑。”
井黎黎坐下,陸小楓給她倒杯白開水。井黎黎問:“宋自加呢?”陸小楓說:“他去養馬場了,一會兒就回來。”井黎黎說:“他一會兒回來了,你告訴他,讓他通知特别交通站的所有人,今晚上七點前都到養馬場等着,我和胡春江過去開會,有重要事情傳達。”小楓說:“這日雜店要關門嗎?”井黎黎想想說:“小宋你倆留一個值班吧。”小楓噘了噘嘴說:“那還用說,又得是我值班。”
井黎黎叫了一輛人力車走了,天色蒼蒼地快黑下來,路上的行人三三兩兩地在疾走。有一隊騎自行車的警察從人力車前飛馳過去,每個警察都顯得很慌張的樣子。人力車夫忙給他們讓道,警察們飛身而過,像夏天的蜻蜓突然遇到了下雨天,飛箭如風。
當她回到警察局大院時,被眼前的一切吓了一跳。隻見辦公樓前的小廣場上,停了兩輛軍用吉普車和一輛大卡車。小雨中,院内到處都是荷槍實彈的士兵在走動。看見這一切,她突然想到剛去火車站的路上遇見的一輛載滿士兵的卡車和飛馳的吉普車,原來他們是來警察局的。剛才飛身而過的一隊警察也回到了警察局,自行車淩亂地放在了操場邊。一個少校軍銜的瘦高個兒軍人站在樓下在跟羅高明說着什麼,胡春江也站在那兒聽着什麼。胡春江看見井黎黎回來了,輕輕地給她使個眼色。井黎黎會意,趕忙離開了這裡。她已感覺到了,這可能與毛先征撤離有關。井黎黎繞過人群,向後院走去。她走到毛先征的家門口時,看見有不少士兵忙亂地擡着東西出來,向卡車方向走去。井黎黎心裡清楚,他們這是在抄毛先征的家。項世成和一個中尉軍官在門口站着指手畫腳地指揮着擡東西。瞿華瑩雙腿輕微叉開地站在那裡,把她的一雙白色手套取下來,右手拿住手套,輕輕地來回向左手掌甩打着。當她看見井黎黎走過來時,忙問道:“胡夫人回來了?”井黎黎急促地問瞿華瑩:“這是幹什麼呢,挺吓人的。”
瞿華瑩走過來,她的頭發被雨水淋得濕濕的,像夏天出的汗。她對井黎黎嚴肅地說:“毛先征是共産黨,東北軍情報處來抓他了,他卻早已悄悄逃跑了。”井黎黎顯得很吃驚的樣子問:“毛先征是共産黨?他怎麼會是共産黨呢?”幾個士兵又擡着一個箱子從她倆面前走過,顯得很吃力。井黎黎問瞿華瑩:“這是幹什麼?”瞿華瑩說:“抄家!嫂夫人,回家吧,不該打聽的事兒别打聽呀!”她突然像想起了什麼問:“接到日本朋友了?”井黎黎忙說:“沒接到,可能是下一趟列車來。”瞿華瑩“噢”了一聲,與項世成一同走進了毛先征的院裡。
井黎黎回到家裡,坐在沙發上沉思。小雨停了,但房檐還有滴答聲。她想,幸虧毛先征撤離得及時,否則,後果不堪設想。看來,師偉在滿洲裡破壞共産黨組織的序幕真的拉開了。今後,我們的護送任務将更加艱巨了。想到這兒,她心裡沉沉的。
今晚計劃她和胡春江一起去養馬場傳達毛先征撤離的事情,看來,今晚可能去不成了,因為快晚上八點了,胡春江還沒有回來。對警察局來說,内部出了兩名共産黨員,而且都成功逃走了,這是一件很大的事情。
卡車聲過後,什麼聲音也沒有了。這會兒,院裡已經靜下來。這會兒很可能羅高明在開會,在生氣,在罵人,在摔東西。養馬場那邊,所有人員可能都已到齊,在等她和胡春江的到來。此時,胡春江還沒有回來,不知道今晚能不能去養馬場了。
牆上的鬧鐘剛報完八點的時間,井黎黎聽見門外有熱鬧的腳步聲。她警惕地站起來聽了聽,由遠而近的腳步不是一個人的。這麼晚了,是什麼人來他們家呢?頓時,她的心提得老高。很快就有人敲門了。她忙把門打開,一看,是羅高明、瞿華瑩和胡春江三人。胡春江進門就對井黎黎說:“媳婦,看屋裡有啥東西,給我們做點飯吃吧。”他給她說話時,右眼擠了一下。她馬上會意,說:“你們坐一下,我給你們做幾個菜,喝兩杯。”胡春江說:“好,快點做吧。”羅高明說:“弟妹,給你添麻煩了。”井黎黎趕忙笑道:“哪裡話,羅局座,你是稀客,我請還請不來呢!”瞿華瑩說:“嫂子,我幫你做飯吧。”胡春江對瞿華瑩說:“不用,咱們都忙乎大半天了,你坐下歇一會兒,讓黎黎做吧。”
他們三人坐下,黎黎在廚房忙着。胡春江給他倆一人沏了一杯清茶。羅高明突然想起今兒晚上還要和瞿華瑩在一起溫存,于是端起茶杯,喝了兩口,然後對胡春江說:“真想喝幾杯酒呀!”胡春江正想找機會出去一趟,他得馬上去一趟養馬場。于是他對羅高明說:“喝,一定得喝幾杯。這個毛先征給我們整得這麼被動,讓局座在他方天成面前那樣沒臉面,真是氣人。一會兒應該多喝幾杯酒,喝酒消消氣,解解乏。”瞿華瑩一聽說要喝酒,忙說:“酒就别再喝了,我們随便吃點東西算了,人家井黎黎也忙了一天,别再麻煩她了。”她之所以不讓喝酒,是因為羅高明一喝酒,晚上他倆在一起能折騰半夜,她有點怕。胡春江一聽趕緊說:“喝,今天累了,一定得喝點酒。”井黎黎說:“喝吧,我不累。”她說着下廚房去了。胡春江看着羅高明說:“羅局座,你别再為毛先征的事兒犯愁了,各有各的志向,人走留不住,雁飛無影蹤。毛先征遠走高飛對我們也不是壞事兒。”
胡春江說完起身要出門,說:“我屋裡沒酒了,咱大門口對面的小酒館晚上關門晚,我去買兩瓶酒。”瞿華瑩無奈地笑笑說:“胡局助,你倆真要喝的話我也不反對。我真有點餓了,酒館裡的燒雞如果沒賣完的話,你買一隻回來吧,我給你錢。”胡春江忙說:“看瞿科長說的外氣話,我能讓你給錢嗎?”瞿華瑩很自然親切地擺了擺手,說:“再買點其他下酒菜,今晚好好讓你倆喝。”“好咧!”胡春江說完出門走了。
胡春江出門,來到辦公樓下,找了一輛自行車,以最快的速度向養馬場飛去。
…………
等胡春江回來,井黎黎已炒了四個菜擺放在桌上。胡春江買了兩瓶東北高粱酒、一隻燒雞、一份牛柳、一份花生米和扒羊肉條。羅高明和瞿華瑩真是有些餓了,沒等把酒打開,他倆就動筷子吃起來。
羅高明放下酒杯,胡春江又給他斟上酒。他歎口氣,對胡春江說:“真沒有想到,毛先征就是月食。春江,你說,毛先征是共産黨,我為何就看不出來呢?師偉可是提醒過我要注意身邊的人,可……”胡春江打抱不平地說:“你怎麼能看出來呢?共産黨人臉上又不貼記号,你怎麼能看出誰是共産黨、誰不是共産黨呢?”瞿華瑩說:“再加上……”羅高明問:“加上什麼?”瞿華瑩擡一下眼皮,大大的眼睛看着他,羅高明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樣子很不舒服,他問她:“再加上什麼?”瞿華瑩說:“加上你和毛的關系,還有你對他的信任,你咋能相信他是共産黨呢?你多次說過,全局誰是共産黨你都相信,就是不相信毛先征是共産黨。這下好了,全局誰都不是,而他毛先征卻偏偏是。”
井黎黎坐在一邊,看他們三個人喝酒。胡春江邊陪着吃菜邊說:“羅局座,剛才方天成抄毛先征的家,沒有把咱警察局的賬本抄走吧。”
今天羅高明最擔心的就是毛先征管的賬目讓方天成拿走,因為他好多交易都是毛先征在掌握着。羅高明說:“賬目都在總務科辦公室保險櫃裡放着,我今天安排總務科的十幾個人,都帶槍上崗,沒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能動我們保險櫃和總務科的所有賬目。為這,方天成十分不滿意,他計劃是把我們的賬目和保險櫃一并抄走,我不同意。他還說我們有通共的嫌疑,我說那你把我也抓走吧。他看我堅持不讓他帶走賬目,也就讓步了。”
胡春江給羅高明又斟杯酒,然後說:“他方天成抓毛先征盡管抓毛先征,帶我們的賬目幹嗎?這個方天成,現在很膨脹啊,根本不把我們警察局放在眼裡。”
瞿華瑩用鼻子“哼”了一下,說:“他盡管膨脹,膨脹得很了就會爆炸的。他不就是有北京張大帥撐腰嗎?他有泰山可倚,我們警察局也不是沒大山可靠。我真不明白,軍隊是打仗的,可是仗不好好打,反而插手我們地方事務,他們到底想幹嗎?是真抓共産黨嗎?我看不是,他們是想把我們警察局取而代之。”羅高明說:“你沒看報紙上說,張大帥在北京到處抓革命黨人,不少共産黨的領導人都死在他的手裡。”
胡春江聽他這樣一說,忙動筷子吃菜,沒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