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第1頁)

四十七

胡春江一個人回到警察局,除大門口有人值班外,一切都是靜悄悄的。他剛才本想到養馬場去,想問問陸師傅的情況。他也想到火車站去見見陸小楓,問問今晚火車站的情況。但他冷靜地又一想,在這個特殊時期,他身穿制服,佩帶槍支,哪兒也不能去。另外,瞿華瑩還在處處監視他,他的一舉一動,如果引起他們的懷疑,那就會影響任務的完成。于是,他直接回到了警察局。

警察局大院一切照舊,靜得出奇。羅高明辦公室窗口黑黑的,他家的窗口也是黑的,這說明,羅高明已經睡了。胡春江扭頭看看瞿華瑩的窗口,也是黑黑的。這時,牆外的看守所裡,傳出了狼嚎般的慘叫聲,這一定是葉自文、項世成他們抓到什麼人了,他們一旦抓到可疑人員,沒有别的手段,就是上刑。這種号聲,把發情的貓也吓得無影無蹤了。葉自文和項世成他們經常抓錯人,很多人都經受不住他們的嚴刑拷打,稀裡糊塗地承認自己是共産黨或革命黨。每年他們都公布抓獲了多少共産黨員,破獲了多少共産黨組織,槍決了多少共産黨人,大多數都是假的。每年在他們的拷打下,也不知道産生了多少冤魂。

今晚,井黎黎陪母親杜雲英去住了,他一個人怎麼也睡不着。他想想今天經曆的事情,是多麼的危險啊!如果他當時不去火車站,那将是個什麼局面呀。他想起了金牙大媽,當年,他剛剛到她身邊工作時,是她一步一步教會他各項保衛技術的,他的槍法、拳術和柔道都是金牙大媽培訓的。那個時候,金牙大媽像個親媽媽,對他無微不至地關懷。金牙大媽帶他到租界執行任務,他親自感受到了她業務的娴熟,具有較強的應變能力,體會到金牙大媽與外國人打交道,不管是喝酒還是跳舞,都那麼自然和有底氣。為了安全,不執行戰鬥任務的時候,她一般不帶槍支。她有一支精巧的手槍,是德國産的。聽她說是當年在蘇聯培訓時配發的,她把它帶了回來。據說從蘇聯帶槍支回國是很不容易的,也不知道她生什麼辦法把手槍帶回了國内。平時她把手槍藏在哪裡大家都不知道,但一有戰鬥任務,她就會變戲法般地拿出來……

她在胡春江心中就是一位大英雄,一位女神。她被捕兩次都沒有暴露身份,盡管她受盡敵人的酷刑,但她就是不承認自己是共産黨員,敵人把她滿嘴的牙齒打掉完她也不說。這麼多年過去了,這麼多的艱難任務她都完成了,然而,今天,她卻在這北方的邊陲小鎮,被敵人逮捕了。如果金牙大媽在這兒被敵人殺害,那自己将會抱恨終生。胡春江想,一定要把金牙大媽營救出來,不然,他無法面對黨組織、面對這個現實,更無法原諒自己。

胡春江此時又想起了母親。到目前,井黎黎還不知道杜雲英是他的媽媽,她隻知道杜雲英是他們的頂頭上司。今天晚上,井黎黎一定會原原本本地把當前的工作彙報給媽媽。妹妹本來是去上海學琴的,但是不知道為何進了南京中央黨部做事。妹妹又怎麼會加入師偉的高級特務組織呢?她的真實身份到底是什麼呢?今天晚上,他們全家四口人都在滿洲裡,這讓胡春江百感交集。他睡不着。

今天,大家做出明天大胡子領導不出境的決策是對的。因為這列火車是直接去蘇聯的,明天早上敵人必将盤查嚴密。師偉、方天成、葉自文、項世成,必然要派力量對每個去蘇人員進行檢查嚴問。大胡子領導去蘇聯,肩負曆史重任,必須保證絕對安全,沒有詳細和周密的出境方案,是堅決不能冒險出境的。胡春江想,此時交通站的所有同志,肯定個個卧不安席,人人都是不眠之夜啊!

遠方的公雞開始打鳴了,窗戶開始慢慢發亮。大院内,開始有了腳步聲和人語聲。年輕人開始打籃球了,新的一天開始了。

太陽笑眯眯地升了上來,整個城市,明亮而秀麗。

胡春江洗漱完畢,交通員來送牛奶了。交通員向胡春江傳達三項指示:一、今天白天各幹其事,不會面,今天晚上開會,地點另定。二、昨晚一号首長和哈爾濱來的領導住的地方都很平靜,也都安全。沒有通知,任何人不能擅自去這些地方。三、每個人各顯其能,想盡一切辦法打聽洪霞被捕後的消息。

交通員走後,胡春江簡單地吃點早飯。正在吃飯時,他聽見了牆外的笛聲,那是陸師傅在召喚他。他今天上午哪兒也不能去,他要在辦公室待着,如果中午有機會了,再去養馬場也不晚。

胡春江還沒有出門,通信員跑來說:“局座找你有事!”他心裡沉了一下,但表面上平平地說:“我馬上過去。”通信員說:“局座在辦公室等你,讓你快點去。”

胡春江整理一下風衣,穿上照了照鏡子。他把手槍拿出來,退出黑色的彈夾,子彈滿滿地卧在彈夾裡邊,發出黃色的亮光,他用口吹了一下,然後很潇灑麻利地把彈夾推上,關上保險,挎在了後腰的槍套裡。他今天穿的是便裝,顯得格外的精神帥氣。他知道,今天是一個特殊的日子,肯定有很多事情要做。現在,羅高明要見他,一定不能讓他看出昨晚失眠而造成的疲憊。中午除到養馬場通報金牙大媽被捕外,還要研究形勢和對策。大胡子領導今天沒有走,住在安顯一郎那裡,他萬分地擔心和挂念。

隻要中央領導和各地的黨代表一進入東北,護送和保衛任務就落在了媽媽的肩上。當時中共中央為了便于領導東北的工作和鬥争的需要,在北大門哈爾濱部署了重要的力量。母親杜雲英除在東北地區有兼職外,還是黑龍江省委的主要領導。此時,敵人把金牙大媽逮了起來,大胡子領導還滞留在滿洲裡,母親的焦慮程度可想而知。

胡春江滿面春風地走出了家門,來到辦公樓前,他第一個見到的就是瞿華瑩。瞿華瑩此時正在辦公室門口看着太陽打噴嚏,連續打了四個還不罷休,最後一個把她的警帽也打掉了。她彎腰拾帽的時候,看見胡春江在她背後站着。

瞿華瑩把帽子戴好,舉起雙手正了正帽檐,說:“黎黎沒說前天在大草原玩得高興嗎?”胡春江忙說:“說了,她說太高興了,她還說改天請你吃飯呢。”瞿華瑩正欲轉身進她辦公室,突然又轉回身,問道:“昨晚你和夫人到火車站接的什麼客人?”胡春江聽她這麼一說,心裡沉了一下,但表面上很平靜,說:“黎黎她娘家親戚來了幾個人。”瞿華瑩似笑非笑地說:“他們到這個邊陲小鎮,肯定有要事辦理。”胡春江笑了一下,沒言語。她問他:“你笑啥?”他說:“瞿科長真是神算呀,他們來真有重要的事情要辦理,他們來找蘇聯人做貿易的。”瞿華瑩“噢”了一聲,沒有再問下去。

胡春江上樓走到羅高明辦公室門口,這時正好門開了,走出來一個人。此人看見胡春江趕忙大聲地說:“胡科長,你好呀!你給咱警察局采購的馬匹一個比一個強,我真得感謝你。”他說着給胡春江敬了個禮,然後很親熱地握着胡春江的手。胡春江一看,原來是騎警隊的隊長原鶴。原鶴是明決的遠房表侄子,要不,他是當不上這個騎警隊隊長的。他忙問原鶴:“你們騎警訓練得怎麼樣了?”原鶴說:“由于馬匹漂亮,大家訓練得可賣勁了,馬上就能上崗執勤了。”胡春江突然想起了潛伏在騎警隊的叛徒霞飛,也就是趙奇,心裡隐隐作痛。原鶴對胡春江說:“進去吧,局座在等你呢。”他說完下樓走了。

胡春江敲了敲羅高明的辦公室門,室内傳來了一句“進來”。他推門進去,羅高明正在喝茶水,他把水杯啪地放到辦公桌上,大聲地說:“春江你說,這讓我怎麼辦?這麼大個騎警隊伍,天天向我要錢,我會印錢還是我會屙錢?”胡春江坐在羅高明對面,想必是剛才騎警隊長原鶴向他又要經費了。他思索一下問道:“局座,是不是騎警隊的經費不夠呀?”羅高明說:“是啊,馬天天得吃草,人月月得發饷,現在連買飼料的錢都沒有了,我已經是床頭金盡,沒一點辦法了。我看,這支騎警隊伍早晚得解散!”胡春江沉思着,沒有說話。羅高明繼續說:“過去毛先征在時,經費的事兒根本不讓我操心,需要多少錢他就能給我弄來多少錢。毛先征善于理财。現在可好……嗨,可惜他是個共産黨的卧底。他要不是共産黨該多麼好啊。”胡春江問:“上邊撥的經費不夠用嗎?”羅高明搖了搖頭說:“差得遠,那隻是人頭費,遠遠不夠。這支騎警隊,人吃馬喂,非給我吃窮不可!”

胡春江用特殊的目光看着羅高明說:“局座,你也别煩惱,有人比你還煩惱呢。”羅高明擡起頭問道:“誰?誰比我還煩惱啊?”胡春江笑笑說:“誰?我看北京的張大帥、南京的蔣總司令比你還煩惱。現在咱們中國,事比錢多,人比粥多,張大帥目前仗都打不下去,一心一意抓稅收,抓财政收入,為何?主要是沒錢花。”羅高明想想說:“是啊,報紙上說,今年2月底,南京的蔣總司令召開軍事委員會會議決定:從3月1日起,軍人自總司令至士兵一律着布制軍服,不準穿呢制軍服。軍人饷銀一律減折發放,士兵八成,尉官七成,校官六成。幾個月過去了,不少軍隊的士兵連半成的軍饷也沒拿到。這樣下來軍隊能有士氣?能有戰鬥力?”胡春江說:“是啊,這麼大個國家,這麼多的爛事……”

羅高明歎口氣說:“不說這些不開心的事了,說正事兒!最近瞿華瑩有什麼異常嗎?”胡春江沒有想到羅高明會問這樣一句話。是啊,羅高明讓他暗地裡監控瞿華瑩,他也安排警務科的人跟蹤了,一直沒有發現什麼異常行動,就是她和師偉過從甚密,但是他不能往外說。胡春江快速地轉動一下大腦,平平地笑笑說:“局座,除她悄悄地往北京督察組駐地跑外,其他沒有發現她有什麼異樣。”羅高明平靜地說:“你騙我!”胡春江一驚,忙問:“局座這話從何說起?屬下擔待不起呀!”羅高明把身子往前移一下,用錐子一樣的目光盯着胡春江說:“她最近有重大活動你沒報告!”胡春江想想問:“你說的是前天去草原玩兒的事情吧?”羅高明看着他不說話,像是在考驗他。前天去草原本身就是瞿華瑩演的一出戲,她讓古爾多接待,就是想讓羅高明知道的。瞿華瑩還用羅的吉普車,他羅高明能不知道?瞿華瑩演這出戲的目的,正如馬麗講的,是讓大家相信她之所以去北京督察組駐地,是找馬麗和胡秋實,而不是去找師偉的。其實在胡春江看來,她是越描越黑。

胡春江見羅高明不說話,忙笑道:“局座,那隻是一次草原之遊,是去玩兒的,沒有什麼意義,你也放在心上?”羅高明的雙眼瞪得圓圓地說:“我不是給你說了嗎?除正常工作外,啥事都得給我彙報嗎?”胡春江忙說:“對不起局座,我想着隻是一次遊玩,沒什麼實際意義,沒有及時給您彙報,我向您檢讨!”羅高明擺擺手說:“算了算了,你也别自責了。但是,不管她有什麼行動,你都要向我報告,以後要記住啊!”胡春江忙說:“我一定記住。”

羅高明用責怪的目光看他一會兒,給他遞支煙。他微笑了一下,接過紙煙吸了一大口。

這件事瞿華瑩不會直接給羅高明講,肯定是古爾多講給他的,也可能是羅高明的司機回來講的。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就算達到了瞿華瑩的目的了。

然而,羅高明和瞿華瑩已經是床上的關系了,她有啥不能直接對羅講呢?用不着繞那麼大的圈子讓羅知道她的行動嘛,他們到底玩兒的是什麼把戲呢?

胡春江試探着問羅高明:“局座,前天去草原玩兒有什麼不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