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
小寒到大門口一看,是一位送牛奶的青年人。生面孔的人來這裡都得對暗号,這裡用的是通用暗号。青年人見小寒向大門口走來,忙問:“有德國的良種馬嗎?”小寒搖搖頭說:“沒有,我們隻有國産良種馬!”青年人又問:“好吧,我想看看國産良種馬,看好了想買十匹。”
小寒一聽,暗号對上了,忙把他帶到陸師傅屋門口,小寒讓他進去,他卻小聲說:“讓胡春江同志出來一下。”
一會兒,胡春江出來了,忙問:“有指示嗎?”交通員轉身往養馬場深處走去,胡春江緊走幾步跟上去。交通員走進一個馬廄,看看四周沒人,隻有一匹匹警惕的馬在看着他倆。胡春江問:“有啥指示?”交通員小聲說:“據可靠情報,方天成接到上級命令,要他近日公開處決洪霞同志。”“啊——!”胡春江不禁大叫一聲。幾匹馬聽見他失聲的大叫,也嘶叫幾聲,這幾聲嘶叫,像要把宇宙撕開。胡春江心像刀刺一樣難受,血液湧到頭頂。他憤憤地說:“他們還沒有弄清大媽的身份,為何就下達這樣的命令?我們一定得想辦法把大媽營救出來。”交通員說:“今天下午三點在呼倫湖的一艘船上召開緊急會議,你一點鐘着便衣在玉祥大街烤羊肉店門口等,有車接你。”胡春江忙問:“有暗号嗎?”交通員說:“沒有,車上有你認識的人。”胡春江說:“我正好也有要緊的事兒向組織彙報。”
交通員風風火火地走了。他到養馬場門口,騎上自行車,把鈴铛打得飛響。
胡春江站到養馬場的通道裡,讓風吹一吹他發燙的臉。此時,胡春江猶如萬箭鑽心,禁不住急淚落衫。他雙腿軟軟的。太陽挂在中天,養馬場的午飯做好了,是大米飯澆魚湯,很香。養馬場有食堂,大家集體就餐。他用一隻手扶住牆壁,默默地站在那裡。這時小寒來喊胡春江吃飯,他搖搖頭說:“我不吃了。”小寒走到他身邊,小聲說:“天大的事情也得吃飯。您是老革命了,怎麼也帶情緒呢?剛才交通員肯定給您講的是秘密,您不會讓您的情緒把組織交給您的秘密洩露了吧?”小寒的一句話驚醒夢中人。他咳嗽幾聲,似乎從幻覺中走出來,用手拍了拍小寒的肩膀,說:“走,吃飯去。”
老魁已經把胡春江的米飯端到陸師傅宿舍裡,小楓坐在父親的床頭,呆呆的。她面前放一碗米飯,一小碗魚湯,她的眼睛紅紅的。陸師傅和老魁端起碗在慢慢地吃飯。胡春江走過去,把米飯端起來,對小楓說:“小楓,吃飯,我們這個時期是特殊時期,時間緊,任務重,今天中午能安靜地吃飯,晚上能不能吃上安穩飯還說不定呢。我們不管幹啥工作,沒有一個好的身體是不行的。吃飯!”
陸小楓接過飯碗,擡眼看一下胡春江,啥話也沒有說,含着淚水開始吃起來。
陸師傅輕輕地問胡春江:“又有新的任務了?”
胡春江說:“組織上讓我生辦法打聽金牙大媽的消息。”他沒有說下午去開會,更不能說敵人要殺害金牙大媽,他得嚴守保密紀律。陸師傅邊吃邊說:“一旦有你大媽的消息,或者你去參加審訊見到你大媽了,她是個啥情況,請你回來告訴大家一聲。”胡春江說:“我一定第一時間告訴大家。”
陸小楓把飯碗放下,趴在被子上哭泣起來。這時陸師傅對小楓大聲地說:“小楓,你是老共産黨員了,怎麼這麼脆弱呢?好好吃飯!”
小楓知道父親說的是一語雙關的話,她忍住了痛苦。
人生就像一支蠟燭,總有一部分蠟變成了熱和光,另一部分蠟變成了淚滴。
…………
下午一點,胡春江着便衣來到了玉祥大街,在烤羊肉店門口找了個釘鞋的小攤坐下,名為修鞋,實為等車。玉祥大街是一條商業大街,兩邊商店鱗次栉比,非常繁華。這會兒正是人氣旺盛時候,人頭攢動,噪聲不息,一片熱鬧繁華之景。兩點鐘,從西往東開過來一輛黑色的日産尼桑小轎車。尼桑小轎車快開到燒烤門店時,鳴了兩聲笛,然後減速了。此時汽車右邊打開一扇窗,胡春江看見安顯一郎端坐在窗口。安顯一郎今天穿着和服,戴着墨鏡,一副日本紳士的模樣。安顯一郎沒有扭頭看胡春江,而是一直臉朝前方。轎車慢慢停在前邊一個空場地,司機手裡拿一個扳鉗下了車,蹲在前左輪邊觀察輪胎的螺絲。他是個中年人,穿一身藍色工作服,戴一副墨鏡。一切都很自然,沒有引起别人的注意。胡春江不慌不忙地向釘鞋師傅付錢。
胡春江坐到副駕駛位置上,扭頭一看,車後邊除安顯一郎外,還有大胡子領導和母親杜雲英。司機在車外把四個輪胎敲打一遍,然後直起腰,向四周看了一遍,上車了。
汽車往呼倫湖方向開去。
杜雲英問胡春江:“你那裡有啥新情況沒有?”胡春江把身子轉向後邊,說:“有,是個好消息。”大胡子領導忙問:“啥好消息,快說說讓我們聽聽。”胡春江看看大胡子領導說:“警察局座羅高明同意讓我陪您到那邊去。”他這麼一說,大家興奮了一下,司機師傅明顯地收了一下油門,汽車放緩了。杜雲英問:“他為啥讓你陪着過去?是不是陷阱啊?”司機說:“當好事來的時候,一定要看清好事情背後的因果關系。”
胡春江把警察局目前短缺經費,騎警隊維持不下去,以及他過境為警察局做貿易掙經費的計劃給大家說了。大家聽了,都說這個計劃好。杜雲英說:“你隻要确定不是陷阱,那這個方案無疑是最佳方案。一會兒會議讨論一下,如果大家都感到可行,那就定下來。”大胡子領導沉默一會兒說:“我同意這個方案。但眼下不是急于送我去蘇聯,而是得抓緊制訂出營救洪霞的具體方案。洪霞同志在裡邊多待一分鐘,我們就有一分鐘的不安。”杜雲英對大胡子領導說:“現在你出境時機還不成熟,敵人的各方勢力還在火車站實行嚴格的管制,我聽說坐火車出境人員,個個都得接受檢查,領導就是有春江陪伴出境,那也得等到形勢穩定一點再說。洪霞同志是我們黨内為數不多的優秀女特殊工作者。洪霞同志在黨中央保衛部門工作這些年,完成了很多難以完成的任務。春江過去是跟着她工作的,春江最了解她的工作能力。如果我們不把洪霞同志救出來,我們對不起她,更對不起黨中央。”杜雲英說到這兒,眼睛紅了。胡春江歎了一口氣說:“中午我已接到交通員的情報,不知道提供的情報準确不準确。”他這一句話,說得大家都沉默了。
大胡子領導堅定地說:“要抓緊營救!”
尼桑小轎車駛出了滿洲裡市區,向東南方向前進。太陽挂在西半天,白雲悠悠地懸在半空中。一列火車如蜈蚣一樣吃力地在遠方奔馳,蒸汽機的白煙向後飛去,似乎連接着遠方的白雲。火車頭是很驕傲的樣子,邊奔跑邊大聲呼喊。彎曲的土質公路兩側,三三兩兩的白色蒙古包在太陽的照射下,發出耀眼的光芒。遠近不同的牛羊在默默地低頭吃草,成堆的馬匹都把頭舉得高高的,看着火車奔馳的方向。很快,汽車來到呼倫湖的碼頭上。
呼倫湖,也稱呼倫池,是中國第五大湖、呼倫貝爾草原第一大湖。餘霞散成绮,澄江靜如練。這裡是草原的“世外桃源”,北國風景甲天下的勝地。看來,這裡已布置了警衛。碼頭上分散着五六個年輕人在“幹活”,一艘白色的動力船在碼頭邊靠着,兩個中年男船工在甲闆上用力收纜繩。洪永升站在船頭,看着小轎車的到來。
小轎車停穩後,洪永升沖上碼頭,小跑來到小轎車前。胡春江先跳下了車,他拉開右邊的車門,杜雲英先下了車,随後大胡子領導和安顯一郎下來了。由于風太大,他們相互寒暄着很吃力。洪永升帶他們上了動力船。這艘船的艙很大,有兩間民房那麼大。大家一一走進艙内,艙内有一個小方桌,小桌周圍有幾隻小竹椅子。艙内還有五個人,他們分别是:莫洛米夫、呼倫湖、田家彬、落娃和一個瘦高個兒的中年人。胡春江不認識這個瘦高個兒,他正忙着用煤爐子燒開水。呼倫湖見胡春江用異樣的目光看着忙碌的瘦高個兒,于是介紹說:“這位是滿洲裡東北軍地下黨的負責人月亮,是我黨東北軍黨組織的創始人之一,現在在滿洲裡司令部當機要參謀,中校軍銜。”瘦高個兒其實不叫月亮,月亮是他的代号。他停下手中的活兒,立正向大家敬了個軍禮。大胡子領導說:“月亮是民國十三年四月考上的黃埔軍校,是廖仲恺先生的學生,是北伐初期我黨派到東北軍任職的黨員,現在是我們黨組織在東北軍的中堅力量。月亮和他的戰友們是黨中央直接領導的特殊黨員,這些年在整個東北軍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
月亮把水燒開,給大家每人倒一杯。
大胡子領導說:“月亮的身份今天第一次在東北黨組織公開,但沒有指令,咱們東北黨組織,特别是黑龍江省黨組織,不要與他發生聯系。”
大家聽罷,都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