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
晚上,滿洲裡的霧越來越大。
春天,滿洲裡這個城市其實就是個霧都,三天有兩天是霧天,人們似乎生活在仙境裡一般。
胡春江為了讓警察局的人知道他在過正常生活,便特意在家吃晚飯。其實,他哪能吃進去飯啊。金牙大媽還羁押在東北軍看守所裡,雖然不再給她用刑,但敵人要殺害大媽的命令已下,她時時都處在危險之中。一号首長還沒有護送走,莫斯科在催他動身,那邊的大會籌備急等他去工作。盡管後天晚上就能光明正大地把一号首長送走,但他走之前,時時都要提心吊膽。這些事兒,怎能讓他吃下飯呢?
胡春江換了便衣,帶上手槍,鎖上門走了。他出了警察局的大門,叫了一輛人力車,向電燈廠駛去。電燈廠在日本領事館東隔牆,是一個德國人辦的工廠,這裡有好多猶太人技術員。胡春江對這個廠很陌生,難道這裡也有自己的人?不然母親怎麼會在這兒見他呢?
電燈廠門口的對面,有一個休閑琴吧,這裡晚上都會有三三兩兩的青年人在這兒唱歌練琴。胡春江讓車夫把他拉到琴行門口,他付了錢下了車,然後環視四周,看看沒有可疑的人,随後就慢慢地走進這家琴行。琴行的吧台前,坐着一個黃頭發的歐洲姑娘。
胡春江通過琴吧的玻璃窗口,向電燈廠門口觀望,隻見大門緊關着,右邊的小門敞開着。門口有兩盞路燈,很亮。有個看門的老頭在門口慢慢地掃地。大門口左右兩邊各有一輛人力車夫坐在車上打盹。琴吧的門口,有個烤地瓜的小攤販,有一男一女在默默地烤地瓜。胡春江判斷,這些人很可能都是自己人。
治安隊兩名年輕的警察從東往西在步行巡邏,胡春江不想與他們照面,就躲在琴吧裡觀察,一直等他們走遠了,他才出來向電燈廠大門口走去。烤地瓜的一男一女看了一下胡春江,然後又面無表情地低頭幹活。門口的人力車夫看似是在打盹,其實車夫的眼睛并沒有閉嚴,也就是說,他們根本沒有睡着。這時有個穿長衫戴禮帽的中年男人向一輛人力車走來,看來他是叫人力車的。他還沒走到車夫跟前,那個年輕車夫突然擡起頭,擺了擺手,說:“先生,對不起,車被包下了,在等人。”中年男人走向另一輛人力車,而那位車夫也擡起頭說:“我也被客人包租下來了,也是在等主人。”中年男人搖了搖頭走了。大霧慢慢地散去了。
胡春江走到大門口,掃地的老人隻顧掃地,沒有看他。他從偏門走了進來,工廠裡工人已下班,靜靜的。廠内的路燈發黃,不明亮。他正想着找一個人問一下五号宿舍在哪兒,這時從暗處走過來一個人。胡春江趕忙迎過去,問:“老兄好,五号宿舍在哪裡?”他剛把話說完,認真一看,此人原來他認識,是日本領事館的張代辦。胡春江笑了,說:“黑暗自有燈來照,山前無路石徑斜。我正想問路呢,張代辦就出現了,真及時呀。您來這裡有事兒?”
張代辦大聲地說:“我來串個門兒,你有事?”他說話聲音很大,似乎是故意讓人聽見似的,随後用手一指,低聲地說:“那個兩層樓房就是,有人,去吧。”張代辦說完,急急地走了。
胡春江走近小樓一樓門口,黑黑的,門半開着。門口的右邊挂了一個木牌子,上面寫着“工人俱樂部”五個大字。他側身一閃,進了這扇門。進來後,右邊有一個傳達室窗口亮着微弱的燈光,窗口坐着一個戴鴨舌帽的中年男人。胡春江閃眼一看也認識,原來是昨天下午開車去呼倫湖的司機。傳達室還有一個年輕人,工人打扮,半躺在睡椅上舉着報紙認真地看。司機笑了一下,眼往二樓一擡說:“上樓梯後右邊第二個門。”他點了點頭,向二樓走去。
二樓樓梯口,有個中年男人坐在一個煤爐前燒開水,見胡春江上來,看他一眼,沒有說話。這時正好水開了,水壺發出了哨聲。胡春江知道,這都是自己人。因為他們都認識今晚上要來這裡的人,所以不用對暗号,否則必須設口令接頭。他正想敲右邊第二個門,這時燒開水的中年男人開腔了,說:“胡局助,順便把水壺提進去吧。”
“可以!”胡春江接過他提過來的水壺,敲了敲門,開門的不是别人,是妹妹胡秋實。妹妹笑容可掬地說:“進來吧。”從這開門的一瞬間,他确認了妹妹的真實身份。從北京來的督察組共四個人,有兩個人都是自己人。他徹頭徹尾地佩服黨組織搞地下工作的能力和安排卧底的手段。
胡春江進屋後,發現井黎黎也在這裡。母親杜雲英坐在一個木桌前,面前放一個玻璃水杯。胡春江把提的開水給母親添一點。母親說:“坐下吧。”他放下水壺,坐在母親的對面。妹妹胡秋實坐在井黎黎身邊。
母親伸出手,摸了摸胡春江的手,說:“兒子,這一個時期辛苦你了。黎黎給我說,你幹得很好,工作很賣力,同時也赢得了敵人的信任。你在敵人心髒裡斡旋,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有效地掩護了特别交通站的建設,為娘我很高興。”母親說着眼睛紅了。
胡春江把臉貼在母親的手臂上,也流淚了。妹妹和黎黎也都眼圈紅了。
母親說:“山河破碎,内憂外患,民族危難。軍閥混戰,哀鴻遍野,民不聊生。在國家危難之際,我們都義無反顧地走上了革命的道路。面前的困難還很多,往前走的風險不可想象,但我們必須往前走,要一直走到革命勝利的那一天!”胡春江擡起頭深情地說:“我要像金牙大媽那樣,做一個對黨忠誠的共産主義戰士。”這時妹妹也表态說:“我也向母親您學習,革命道路走到底。”
母親很欣慰地笑了,她說:“你們都要向你們的爸爸學習,為革命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井黎黎看着胡春江,笑了笑說:“原來杜媽媽是你的母親,胡秋實是你的妹妹。這些,你怎麼不早告訴我呢?”妹妹用複雜的目光看了一下母親,母親卻平平地看着女兒。胡春江笑了笑說:“黎黎,請原諒,我不給你說實話的原因你是知道的。”
杜雲英對胡春江說:“說說你見洪霞同志的情況吧。”
胡春江把今天上午怎樣見到金牙大媽,以及金牙大媽目前的情況一一詳細地做了彙報。最後他說:“敵人對洪霞同志抱有幻想,想從洪霞同志身上打開缺口,從而達到破壞我們地下黨組織的目的。我想我們應該利用敵人的幻想,牽制敵人,在牽制過程中,拖延時間,借機營救洪霞同志。”
杜雲英說:“說具體一點,怎樣牽制敵人,怎樣組織營救。”
胡春江說:“我初步想,要設法讓洪霞同志住進醫院治病,在住院期間進行營救。今年春節過後,長春警察廳就抓獲我們一個人,他們讓這個人住進醫院療傷,東北軍大帥府情報處也參與到這個案件中,最後這個人真的叛變投降了。有了這次先例,加上方天成急于求功,對洪霞抱有幻想,我想是可行的。”
杜雲英沉思一會兒說:“辦法倒是好辦法,但是怎樣說服方天成同意讓洪霞同志住院呢?方天成不是一般的情報人員,他明裡是大帥府的人,其實也和蔣介石來往。他這個人身份複雜,經驗豐富,不好對付。你怎麼能讓洪霞同志順其自然地住院,又不引起方天成的懷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