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
師偉的後事很快就處理完了,他被埋在滿洲裡東方一個丘陵上。冷清的陵坡邊,一座新冢在凝視遠方,不知道訴說着什麼。為了将來讓師偉的家人好找他的墳,市政府給他立了一個大大的石碑。下葬那天,瞿華瑩又大哭一場。大家看着她失态的樣子,心裡都明白是咋回事兒。
随後,王登虎和馬麗、胡秋實他們悄悄地離開了滿洲裡,回到了北京。可以這樣說,師偉帶領的這個督察組是高調而來,失敗而走。他們回到北京以後,再也沒有什麼消息了。瞿華瑩還沒接到她日本主子的撤離命令,她還得在滿洲裡警察局任職。
1928年的6月,是個風雲突變的6月,月初,張作霖宣布下野出京,歸奉途中被炸,至此,北洋軍閥政府遂告覆滅。蔣介石開始着手收複北疆,南北即将實現統一。
一天上午,由于羅高明的吉普車發動機滲油,陸師傅被司機叫來檢查油底殼是否破裂。陸師傅剛躺到車底下,一眼就看見一枚小型手雷在發動機下面捆綁着,導火索用一根鐵絲連在前輪胎上。陸師傅一看,頓時驚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今天這車如果一動,肯定會炸飛上天。陸師傅心裡明白,這是有人奔着羅高明來的。陸師傅冷靜一下頭腦,不動聲色地把油底殼檢查完畢。司機在抹車,他問陸師傅:“問題大不大?不是油底殼漏油吧?”陸師傅說:“不漏油,我一會兒再檢查一下其他地方。”陸師傅想,這件事得馬上報告給胡春江,他做不了主,不知道是把炸彈取了好,還是不取好。沒有請示以前,隻能維持現狀。當然,堅決不能讓師傅開車,這車一動,一切都完了。這車就停在羅高明辦公室樓下,一旦炸響,可能就要傷害其他人。再說了,這個時候爆炸,他是怎麼也說不清楚了。陸師傅不動聲色地對司機說:“油底殼沒破,隻是周邊的縫隙往外滲油。車不能再動了,等把縫隙維修好才能開。你到修理廠去買些機油回來,我在這兒把油底殼拆卸後加一層墊子就行了。”司機說:“好吧,我一會兒買油去,你慢慢地把油底殼卸下來吧。”司機說完,把抹布往車頭上一甩,走了。
胡春江在辦公室看報紙,他突然看到了一則新聞,十分震驚。内容是:有人把北京軍政府陸海軍大元帥、摧山攪海的奉系首領張作霖炸傷了。目前張大帥已送回奉天大帥府,生死不明。報紙上還有消息稱,此行動是日本人所為。盡管目前日本人從上到下都不承認是日本人所為,但日本人所為的證據已很明顯。這些天,胡春江已得到可靠情報,瞿華瑩正在組織日本殺手,謀殺羅高明和方天成。羅高明和方天成也已有感覺,日本人正在想辦法對他們下手。胡春江放下手中的報紙,聽見樓下有汽車喇叭聲。胡春江知道今天上午陸師傅在樓下修車。胡春江側耳細聽,是陸師傅用汽車喇叭的暗語在呼喚他,這種暗語他們平時很少用。他忙倒杯開水,打開辦公室門,走下了樓,佯裝給陸師傅送茶水。胡春江看見陸師傅一個人在吉普車邊觀察着什麼,他若無其事地走到吉普車跟前,笑着對陸師傅大聲說:“陸師傅,來修車呀。喝口開水吧。”陸師傅接過開水杯,大聲說:“謝謝胡局助。”陸師傅扭頭看看四周無人,小聲地對胡春江說:“這輛車發動機底下有一顆手雷,導火索的連線已拴在前輪胎上,這車一動,就會爆炸。你看咋辦?”
胡春江一聽驚了,對于這樣的事兒,他心裡沒有準備。他停頓了一下,眼睛睜得大大地說:“有這事兒?今天是誰讓你來修車的?”陸師傅說:“是司機騎自行車去喊我的,我這會兒讓他買機油去了。”胡春江想了一下,忙說:“我怕有人陷害你,你得馬上報告。你要當着第三人向司機報告,否則隻有你倆說不清。”陸師傅小聲說:“我感覺不像是陷害我的,應該是針對羅高明的,這是想要羅高明的命呀!誰與羅高明有這麼大的仇呢?”胡春江擡頭一看,發現瞿華瑩在辦公室門口站着往這裡看。師偉死後的這些天,胡春江沒見瞿華瑩笑過。胡春江趕忙對陸師傅說:“記着,司機回來了當着第三人的面報告。”陸師傅也發現瞿華瑩在往這兒看,忙低着頭看發動機,随後走到駕駛室門口,伸手按一下喇叭,喇叭又響了兩聲。胡春江大聲地和他說幾句閑話,離開了。
胡春江剛轉身走了兩步,隻聽瞿華瑩在後面喊道:“胡局助,等等。”胡春江轉過身子,笑道:“瞿科長,有事兒?”“有事兒!”瞿華瑩臉陰陰地向這兒走來,問胡春江:“你和這個師傅認識?”胡春江說:“認識。他是養馬場的工人,會修發動機呢。這位師傅是我老家的鄰居,年輕時在哈爾濱給俄國人開的發動機修理廠修過機器。現在老了,就來到養馬場養馬,前不久羅局座讓我找個會修理汽車的師傅,我就介紹這位師傅來了。”瞿華瑩說:“聽口音這位師傅不像東北人。”胡春江說:“他老家是保定的,地方口音很重。”這時陸師傅又鑽到汽車底下安裝油底殼。瞿華瑩一直看着陸師傅伸在外面的雙腳,似乎對他的雙腳很感興趣。胡春江問她:“你找我啥事兒?”瞿華瑩上前一步說:“我剛才看報紙說張大帥被人炸了,現在生死不明。你說,誰這麼大膽,敢炸我們的大元帥?”胡春江說:“那報紙不是說了嘛,是什麼軍便衣隊幹的!”瞿華瑩神秘一笑說:“你朋友多信息靈通,你說,這便衣隊怎麼這麼膽大呢?誰都敢殺,這後邊肯定有大問題!”胡春江說:“這報紙不是也說了,懷疑是日本人幹的。”瞿華瑩冷冷一笑說:“誰幹也與我們無關!”
胡春江正說話,這時吉普車司機騎自行車回來了,隻見他自行車後面帶了一個鐵壺,鐵壺裡邊是機油。陸師傅在車頭底下躺着,聽見司機回來了,忙喊道:“司機師傅,你快來看,這車下邊是什麼?”
瞿華瑩似乎有心理準備,扭頭輕描淡寫地問:“這輛車底下能有啥?”
司機沒把自行車紮穩,忙問:“陸師傅,你看見啥了?”陸師傅說:“這發動機下面挂着的好像是一枚手雷。”司機一聽,吓得抖了一下,大聲地問:“什麼什麼?手雷?”他忙趴到地上爬了進去。司機師傅一看,果然是一枚黑色手雷,手雷的頂蓋已經打開,導火索用鐵絲連在前輪胎上。司機不看便罷,一看吓了一身冷汗。他想,這車隻要動一下,車上的人就會飛上天。胡春江忙蹲下身子,問:“是手雷嗎?”司機師傅說是。胡春江忙說:“你們兩個誰懂得手雷的原理?”陸師傅說:“我見都沒見過,哪裡會懂得?”司機師傅說:“我也不懂。”瞿華瑩此時擡頭看着太陽,太陽明亮而刺眼。她又擡手看看手表,然後面無表情地對胡春江說:“你見過世面,你把這枚手雷取出來吧。”
胡春江沒猶豫,他對發動機下面的陸師傅和司機說:“你們倆出來吧,我把它取下來。”
陸師傅說:“我把工具留下,你小心一點。”
胡春江看一下瞿華瑩,然後鑽進吉普車下邊。他細心地檢查後,用鉗子把引線和挂絲剪斷,小心翼翼地把手雷取下來。他認得,這是日制手雷。胡春江早已意識到,日本人開始對羅高明下手了,而策劃這次行動的人,很可能就是瞿華瑩。胡春江鑽出來後,把手雷遞給了司機師傅,說:“你快點向局座報告一下吧。”
司機拿着手雷,看一眼胡春江和瞿華瑩說:“走,咱們三個人一起去向羅局座彙報吧。”
“好吧。”胡春江說。瞿華瑩沒有說話,隻是點了點頭。
他們三人來到羅高明辦公室,羅高明正在接電話。接完電話,他臉陰陰地說:“東北軍司令部剛才打過來電話說,方天成處長的轎車被人偷偷安裝的炸彈炸了,方處長和一個參謀被炸死了。”他正說着,見司機手裡拿枚手雷,忙問:“你們……這是幹什麼?”
司機結結巴巴地說:“剛才修車,發現咱這輛吉普車下面有枚手雷,導火索已經拉開系在前輪胎上。”
羅高明本來是站着問話,一聽司機這麼一說,一屁股坐了下來。他自言自語地說:“方天成剛剛被炸死了,我這車下面就發現了手雷,這是同時向我們下手啊!這是誰幹的,可惡啊!讓我查出來了,我定把他掘墓鞭屍,挫骨揚灰!”瞿華瑩聽了,長長的睫毛跳動了幾下,臉上的肌肉在微微地抽動。
羅高明說話時用火一樣的眼神看着瞿華瑩,瞿華瑩則用刀一樣的眼神看着羅高明。
胡春江歎了一口氣說:“昨天,張大帥的火車被炸了,現在張大帥還生死不明。今天方天成的汽車也被炸了。這些人想幹什麼?”
羅高明站起來說:“我敢斷定,這都是日本人幹的!”胡春江說:“日本人想幹什麼呢?看來日本人盯着奉系的人了。”
瞿華瑩這時皮笑肉不笑地對胡春江說:“胡局助,我感覺你對日本人感情很好,你日本朋友也很多,難道你還不知道日本人要幹什麼?”胡春江扭頭看看瞿華瑩,表情複雜地說:“我當然知道,日本人想霸占整個中國!日本人想霸占咱中國,中國人肯定要反抗,于是,日本人就要殺人。”
胡春江想,剛才在樓下,瞿華瑩看太陽,又看手表,那個時候,應該是方天成的車被炸的時刻。如果今天羅高明的車不被修理,這個時候也可能炸飛了。現在,瞿華瑩為日本人賣命已成事實,隻是大家不挑明而已。
胡春江問羅高明:“局座,這件事怎麼辦?不然讓刑警隊立個案,查查是誰放的手雷。”
瞿華瑩忙說:“我同意,查查看是誰幹的。”
羅高明有氣無力地說:“算了吧,不僅不能立案,而且還得給我保密,這件事兒隻限你們三人知道。對了,轉告那位修車的師傅,也得讓他守口如瓶,否則我就抓他。這一次,想置我于死地的人沒有達到目的,還有下一回,他們還會轉換手法向我動手,絕對不會罷手的!我先觀察一段時間再說。”他說話時,用複雜的目光看着瞿華瑩的眼睛。他停頓一下對她說:“瞿科長,你說我說得對嗎?”
瞿華瑩臉色蒼白地說:“局座大人說得很對,是得摸排一下是啥人下的手!”
現在,瞿華瑩真的老了許多,與師偉死前相比較,至少老了十歲。現在她表情嚴肅,面目遲鈍,隻有她那大大的眼睛,還有一絲靈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