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熟一晌。到第三天,已經有人家開鐮收割了。可村裡能幹的勞力大部分困在那兒接受審查,毒太陽地子一照,一群人心焦火燎,連派出所來的人也都急毀了。
重點懷疑對象很快局限在個人之中,四哥竟被排除在外。開最後一場會時,一個臉上起滿酒刺疙瘩的民警厲聲喝:“泥狗子!站出來!”
叫泥狗子的年輕人在瑟瑟作抖,從地上爬起來,被“酒刺疙瘩”拎着,強撐着走近放着一張桌子的台前。
“說說你四月初十夜裡,到底幹了些什麼?一五一十地說清楚!”
“我,我,我睡覺……睡在孩子他媽身旁……不,不信,你問,問問,他媽……”泥狗子打着牙巴骨子,說不成句。他春天裡因為計劃生育罰款,曾和村長幹過架,揚言早晚要收拾村長。
“夜裡一點到三點之間,你在哪兒?嗯?老老實實地交待!”
“我,我……睡,真睡,睡………”泥狗子再說不出那個“覺”字。“酒刺疙瘩”臉一沉,吼:“睡,叫你睡!三家什揍得你就不睡了!”說着就拖了癱半邊的泥狗子往一間屋子裡走。
這期間四哥坐着一聲不發,看泥狗子要受刑,他霍地站起來,大步走過去喊住“酒刺疙瘩”:“夥計,铐咱!”說着伸出雙手。“酒刺疙瘩”愣了愣,有點不相信,好一會兒才呓怔過來,木頭木腦地跟着四哥走近屋裡……
四哥咬死嘴說是他一個人用繩拴着檩子兩頭碾的那塊麥,任他們怎樣變着法子盤問,再沒改口。派出所的人也真急了,就不了了之,帶走四哥回去交差。
四哥走向馱人三輪摩托的時候毫不在乎,像是去赴一場宴席。他舉舉帶着明晃晃鐵铐子的雙手,對家裡送行的人說:“我走了!”說的時候還笑了一下。娘哭得涕泗橫流,爹自始自終也沒有出屋。
四哥抓走沒多久,松嶺就把住的新瓦房拾掇出一間來,内面裱上塑料膜,用木條紮幾個山架子,像當初四哥的廂房。他把我叫去,種了兩茬銀耳,賺了1000多塊錢。第一茬我動手,第二茬我就看着他幹了。松嶺是個聰明人,一經指點,很快就通了栽培技術。
這期間四哥的那幫鐵哥兒們,不分白天黑夜,在村裡野裡旋過來卷過去,逡巡在銀耳房和松嶺家的責任田之間,就沒有人再提銀耳吸地氣喝風水的事。一群人見了村長,一起起哄,手一揚一捏,響指打得叭叭叫,半真半假地咋咋唬唬。村長有點心虛,一天晚飯後悄悄摸到我家,把那次罰四哥的3000塊錢放到桌上,說:“咱兩家人老幾輩沒仇沒氣,門頭也不遠,剛出五服兩三輩;要早知道是四兄弟幹的,打死我也不會上告的。這錢初開始我就沒打算要,想等過去了事兒就再送來。大爺大娘,你們點點。”
松嶺正來我家,就半閉着眼說:“一茬幾千塊的銀耳也毀了,人也抓走了,錢也罰了,現在又想一推六二五,幹幹淨淨,哪有恁便宜的事兒!”
我娘說:“去去去去,大人說正事,小孩子別插嘴。看你的銀耳去吧!”
村長說啥也不拿那疊子錢,爹攆着硬塞,也不收,高低吞了松嶺給吃的一肚子蛤蟆疙瘩子,悻悻地走了。
沒多久村長辭了官,說啥也不幹了。鄉裡派人來做他的工作,左問右問,也問不出個究竟來,隻說沒那個能力,死活不再接烏紗帽。
鄉裡就讓大家投票選舉,選過來選過去,竟選中正在服刑的四哥。來的人哭笑不得,年輕人則一陣陣地嗷嚎,舉着雙手高喊堅決擁護。
四哥的那堆鐵哥兒們自從外頭回來,就穿得花花哨哨,留遮住耳朵的長發,引得一村子人驚驚咋咋,講了好長時間稀罕。可着奇裝異服的人并不畏懼人們的目光,依然大搖大擺地走在村街上,說說笑笑。後來就沒人再覺得稀罕了,看順眼了就又看出别樣的韻味,也有年輕人開始效仿起來。
聽說松嶺要招收學員,就有人來銀耳房裡問這問那。松嶺擺着一隻手嚷:“去去,身上搽有香水,熏着銀耳就不長了!下月就辦培訓班,每期兩月,學費50元,包教包會,一年能賺五六千。各村都貼有廣告,集上電線杆上貼的也有。”他越不讓人看銀耳房的内部,人家就越覺得神秘,常常幾個人圍在一堆猜測着,議論着一年到底能賺多少錢。
穿戴花花哨哨的那堆人近水樓台先得月,先學會了栽培技術,就慌着去扯塑料膜糊牆,乒乒乓乓地釘山架子,幹得熱火朝天。松嶺打趣地說:“我們發動起一場銀耳大革命了。等着瞧吧,說不定咱村從此就要變變樣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