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四哥被抓走了,娘并沒有感到驚訝。她常常一個人自言自語:“遲早都省不掉,遲早都省不掉!”她臉上布滿了一種無可奈何的悲涼,現在她什麼神也不信了。她隻信命。
剛剛兩年,娘已明顯地衰老下去。頭發已經白了大半,瞳仁也越來越灰淡;臉上細碎的皺紋,漸漸松弛粗大。她好一個人坐在屋子裡愣神,幹起活來,動作也一日日地遲鈍了。
我爹對宅子已經死了心,東偏房扒了,大門挪了,院子裡石頭朱砂什麼的也沒少埋,可四哥還是被铐走了。他開始懷疑墳地,是不是哪個墳埋得不合适,礙了風水?于是他就去找各色各樣的堪輿先生,仍用那些稀奇古怪的“藥方”拿來“治病”。
一晃到了秋天,玉米棒露出了金黃的頸項,大條豆搖響了鈴铛。樹葉開始衰老、凋落,死亡之前的回光返照使每片葉子都閃耀出輝煌的金光。
四哥不在,一種難耐的孤獨折磨着我,盡管有松嶺,有哄哄鬧鬧的那堆年輕人,可我仍覺出了一種無法彌補的缺憾。我感到了有令人窒息的東西彌漫在我的周圍。如果仍然這樣下去,終有一天我會完全被同化。
這時,那個從少年時代就鼓動着我的想法,在日夜翻騰不息的思緒裡,脈絡漸漸清晰起來。
我要離開村子出去闖蕩,要見識更廣大的世界。我要出去打工,要去更遠的遠方。隻有在大地上漂泊才能給我靈感。
我将想法給松嶺透了,他驚得張着嘴好一會兒沒動,最後才說:“你迷哪一條了?現在錢像決了口子的水一樣嘩嘩地淌,伸手就能舀幾桶,你竟出鮮點子走!學習班已報名50多人了,一期下來就是幾千塊,加上銀耳,搖一搖身就成萬元戶了!”
我笑笑,說:“天底下有掙不完的錢,掉進錢水裡,淹死了咋辦?”
松嶺仍一個勁地搖頭,百思不得其解。
9月裡的一天,我帶着四嫂縫制的幾雙鞋墊、兩個褲頭,去縣城旁邊的輪窯廠看四哥。四哥抓走後沒多久,就去輪窯廠幹活,說是勞動管制。因為認識有熟人,所以去看他也挺方便。
我對娘說:“我走了,娘。”
娘蹒跚着走出來,又安排一遍:“對小四說,别急,還有幾個月就到期了。家裡的事不用擔心,照護得好好的。”
我答:“好!你放心,我一定對四哥說!”
“你要早回來,别摸黑!”娘用渾獨的雙眼,慈愛地望着我。
我想哭。我說:“娘你不要等我了,我順路去同學家玩玩,遲兩天再回。這些日子我悶得慌!”
我娘長長地哀歎一聲,沒有說話。
于是我就走了,其實我已經決計不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