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縷細細的光柱從沒有完全閉合的門簾邊緣漏了進來,落在穆元景的耳邊,将他的側面照得纖毫畢現,也将他目中的殺意照得清晰分明。
坐在他對面的老和尚就歎了一口氣,将手中的脈案合攏,口中宣了一聲佛号,道:“人死不能複生,濟元節哀。”
穆元景沉默不語。
恩師面前,他的情緒毫不掩飾,垂落于雙膝的拳頭骨節發白,憤懑與戾氣在心中翻滾,雖身處禅堂,整個人卻如出鞘之劍,因渴望殺戮而嗡鳴不已。
老和尚心中憐惜,可命數天定,既生來尊貴,自有别樣之磨難,他捋了捋花白的胡須,就又道:“善惡到頭終有報,多行不義必自斃,濟元姑且待之。”
穆元景是不信這個的。
倘若善有善報,他的阿娘就不該死!
可她死了,死得那樣痛苦穆元景閉了閉眼,将蜂擁而至的痛意壓下去,壓回心中,埋入心底。
就讓這痛意紮在心底,日夜燒灼,以免他忘卻失母之痛,殺母之仇。
但師父乃好言安慰,他就點了點頭。
“多謝師父,弟子知道。”
老和尚觑他一眼,見他雙眸低垂,眼角酡紅卻如烈酒澆過,知他心意未改,不免又起了憂慮。
這個弟子與旁的不同,既有天分,又有心志,倘若為善,自是大祁之福,若要作亂,隻怕也比别個還要厲害幾分。如今天下未定,南北分裂,征伐不斷,百姓已經夠苦了,妄起争端,隻會讓千瘡百孔的世間雪上加霜。
老和尚暗歎一口氣,正色道:“師父知你心苦,你要報仇,老和尚不攔,隻告誡一句,冤有頭債有主,将來,你莫要牽連無辜,否則,為師亦不能饒你。”
師父相教多年,穆元景心中敬重,雖被斥責亦不作聲,隻深深叩首,悶聲道:“師父教誨,弟子謹記在心,此生絕不濫殺,若有違背,天地共棄。”
老和尚再歎一口氣,隻盼他這徒弟能記得今日之言,日後莫要被仇恨迷失了心智,做那亂世的暴君,便是不負他一番教導之功了,其他的,天命有定,老和尚修佛又非真的佛,管不到那麼多。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老和尚宣了一聲佛号不再多說,本以為徒弟又要像往常一般匆匆而去,不料竟見穆元景取了一旁的茶具,就着火爐,竟慢條斯理地煮起茶來。老和尚大訝,又看了片刻,确信他是不走,不禁問道:“濟元,你還要作甚?”
穆元景:“”
他在等人,他那大皇姊舍生忘死也要看的人,總有幾句話說。
隻是這話不好說出來,穆元景不知為何,總覺得老和尚知道以後定要嘲笑,就道:“師恩如山,弟子無以為報,煮杯茶,聊表心意罷了。”
老和尚甚是懷疑,如今是什麼時候,他這徒弟還能有閑心孝敬他?
但見穆元景神色越發從容,倒是虔誠的很,老和尚到底受用,也就沒問。
穆元景本是有些不自在的,但見師父比他還不适應,心裡卻坦然了,且這一杯茶本也是該奉的,師父雖啰嗦,總是一片慈心,為這蒼生,也為這蒼生之中與那苦苦掙紮的黎庶一般無二的他。
煮茶之藝,本非穆元景興趣所在,但盧貴妃極擅此道,耳濡目染,他也就會了,眼下做來,一舉一動若行雲流水,靜雅平和,倒比方才更有一絲禅意。
老和尚喝了這一杯茶,卻見穆元景仍無告辭之意,奇道:“濟元還有甚事?但說無妨。”
穆元景此來本也無甚大事,延請大師為母超度不過是臨時起意,來拜望師父亦是順帶,此時又哪裡說得出什麼來,恰此時蒙夜在門外喚了一聲,穆元景便起身告辭,道:“弟子無事,這就下山。”
老和尚卻多問了一句,“真的無事?”
穆元景點了點頭,老和尚這才信了,松了一口氣笑道:“适才有病家來尋,需為師親去診治,你既無事,我這就下山去了,且叫你慧成師叔帶人去為你母親誦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