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邊說着,一邊不着痕迹地挪動腳步。那肥胖的身軀看似笨拙地晃動,卻巧妙地、精準地擋在了陳經和釋迦禅師之間,如同一堵移動的肉牆,嚴嚴實實地隔斷了禅師那如有實質、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靈魂的目光。他臉上堆滿了谄媚的笑容,幾乎要擠出油來,額頭和鼻尖卻同樣滲出了細密的汗珠,在燭光下閃着微光。那市井油滑、插科打诨的表象之下,眼神深處,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和警惕,如同潛伏在草叢中盯着猛獸的獵人。
釋迦禅師的目光終于從陳經身上移開,落在了突然闖入、喋喋不休的楊森身上。那深邃如星海的眼眸裡,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幾乎無法捕捉的了然,仿佛楊森的出現、這番做派、甚至每一個細微的表情變化,都早在他的預料之中,如同棋盤上一顆早已計算好的棋子。
“楊施主多慮了。”禅師的聲音依舊平淡無波,卻帶着一種無形的、令人心神安甯的力量,讓楊森那連珠炮似的聒噪瞬間安靜下來,如同被按下了暫停鍵。“杯盞不過身外之物,泥胎火煅,聚散無常。碎了便碎了,何須挂懷。”他的目光再次穿透楊森那肥胖身軀形成的遮擋,仿佛那層皮肉根本不存在,精準地落在陳經身上,“倒是陳施主”那目光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方才氣息陡變,心神不甯,氣血翻湧。”
“體内氣機”四個字,如同無形的針,再次刺中了陳經竭力隐藏的痛處。他感覺丹田深處那蟄伏的東西似乎又不安地蠕動了一下,一股陰寒之氣順着經脈悄然蔓延。
楊森臉上的肥肉猛地一抖,連忙順着禅師的話頭往下接,語氣更加誇張:“是是是!禅師您慧眼如炬!明察秋毫!這小子看着人模狗樣挺穩重,其實膽子比兔子還小!剛才那泥龍,好家夥,張牙舞爪,腥風血雨,那陣仗!可把他吓得不輕!尿褲子都有可能!您看他這臉白的,跟刷了牆粉似的,這冷汗流的,跟剛從水裡撈出來一樣!這會兒估計魂兒還在泥龍山飄着呢,根本沒緩過勁兒來!”
他一邊說,一邊用胳膊肘暗暗地、帶着點力道捅了捅僵立不動、仿佛石化了的陳經,聲音壓低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催促,“臭小子,還愣着幹什麼?快跟禅師告罪啊!别在這兒杵着礙眼,擾了禅師的清修!禅師慈悲為懷,不跟你計較,你自己心裡得有點數!”
陳經被楊森這一捅,才從巨大的震驚和靈魂深處的恐懼漩渦中勉強找回一絲神智。他明白楊森是在不顧一切地替他解圍,雖然這胖子出現的時機太過巧合,反應也透着說不出的古怪和深藏不露的敏銳。此刻,離開這間禅房,離開釋迦禅師那洞穿一切的目光,是唯一的生路。
他對着釋迦禅師的方向,隔着楊森肥胖的背影,深深一揖,腰彎得很低,幾乎成直角。聲音帶着一絲無法完全掩飾的顫抖,卻努力維持着最後的恭敬和書院弟子的體面:“禅師恕罪,弟子方才确實失态,心神激蕩,難以自持。泥龍兇威,猶在心悸,一時失控,打碎杯盞,擾了禅師清淨,實在罪過。弟子這就告退,尋一僻靜處,稍作調息,待心神平複再來聆聽教誨。”
釋迦禅師的目光在楊森那看似緊張實則緊繃如弓的背影上,以及在楊森身後勉強維持着行禮姿勢、臉色慘白的陳經身上緩緩掃過。那深邃的眼眸仿佛能看透皮囊下的靈魂,看穿所有精心編織的謊言和掩飾。他沒有再追問那“體内之物”,也沒有點破楊森那看似笨拙實則精妙的掩護。他隻是微微颔首,聲音依舊聽不出喜怒,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終結意味:
“去吧。白馬寺内,古木參天,鐘磬清幽,自有清靜之地可安神定魄。心神不定,則諸念叢生,易生魔障。好自為之。”
最後四個字,輕飄飄的,卻如同重錘,敲在陳經的心上,也敲在楊森的脊梁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