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第1頁)

一勺,兩勺…沉默在病房裡蔓延,隻剩下阿滿足足的咕噜聲和勺子偶爾碰到碗邊的輕響。

一碗粥見了底。沈照野拿出毛巾,給老吳擦了擦嘴角。老吳猛地偏開頭,躲開他的觸碰,重新扭過頭面對牆壁,恢複了那副拒絕交流的冰冷姿态,但那股你死我活的尖銳敵意,似乎暫時蟄伏了起來。

沈照野默默收拾好碗勺。他知道,這隻是暫時的休戰。贖罪的路,長得看不到頭。

但他會每天來。送下一頓飯,面對下一次可能的怒火,進行下一次無聲的、漫長的對峙。

直到…或許有一天,這堅冰真能被這愚公移山般的固執,鑿開一絲裂縫。

日子一天天過去,像醫院走廊裡單調重複的腳步聲。

沈照野成了這層病房的固定風景。每天清晨,天剛蒙蒙亮,他準時就出現在護士站,沉默地繳清前一天的費用。那繳費單上的數字從沒讓他皺過眉頭,仿佛那不是錢,隻是他必須填上的窟窿。有護士悄悄議論,說他帶來的現金越來越零碎,眼神裡的疲憊也越來越重,但他從沒遲來過一次。

繳完費,他就鑽進病房旁邊那個狹小的公共配餐間。那裡多了個不起眼的小砂鍋和幾個飯盒,是他的“地盤”。他對照着手機上一個教病号餐的軟件,笨拙但極其認真地處理食材。洗米、切肉、擇菜…動作從一開始的生疏僵硬,漸漸變得流暢了些。

但眉宇間那股專注的擰巴勁兒從來沒變過。鍋裡飄出的味道也從最初的焦糊或寡淡,漸漸變得有模有樣,甚至能引來其他病人家屬好奇的張望。

他端着炖好的湯或粥走進病房。老吳大多數時候依舊沉默,用後腦勺對着他,或者用那種冰冷的、拒人千裡的眼神剮他。沈照野也不說話,隻是把飯菜擺好,試好溫度,遞過去。

抗争每天都在無聲地進行。

有時老吳會猛地揮手打翻碗勺,熱湯濺到沈照野手上,立刻紅了一片。沈照野眼皮都不擡,默默收拾幹淨,重新盛一碗,繼續遞。有時老吳緊咬牙關,死活不張嘴,沈照野就舉着勺子,一動不動地站在床邊,像一尊沉默的雕像,直到舉到手微微發酸,老吳或許因為極度的不耐煩,或許因為一絲難以察覺的動搖,最終極其勉強地張開嘴。

喂完飯,沈照野就打來熱水,給老吳擦身、按摩。他的手指有力,帶着一種不容拒絕的執拗,按壓着老吳萎縮的肌肉。老吳有時會疼得悶哼,或者發出含糊的咒罵,沈照野手下不停,動作反而更輕柔了些,但絕不停止。

下午,沈照野會搬把椅子坐在床邊。老吳閉眼假寐,他就拿出手機,翻找那些關于老手藝的、早已無人問津的論壇文章和舊聞,用他那低沉沙啞、沒什麼起伏的嗓音,慢慢地、一字一句地念。念給這滿屋子的消毒水味聽,念給那個背對着他的、仿佛已經心死的匠人聽。

護士們換着班,看着這一切,早已從最初的驚訝變成了習慣和唏噓。

早上交接班時,年輕的小護士總會壓低聲音說:“3床那個‘侄子’又來了,繳費可真準時。”

年紀大點的護士長一邊記錄一邊歎氣:“是啊,風雨無阻。比親兒子都強。就是老爺子…心結太重,從來沒給過好臉。”

有次給老吳換藥時,一個護士忍不住輕聲勸:“吳大爺,您侄子多不容易啊,天天這麼伺候着,您就…哎…”老吳立刻閉上眼,喉嚨裡發出抗拒的咕噜聲,仿佛聽到什麼極其厭煩的話。

這“侄子”的誤會,就在護士站口耳相傳中坐實了。她們看沈照野的眼神,帶着同情,甚至有點敬佩,但也僅此而已。她們忙碌着,無暇深究這沉默背後真正的故事。

而遠處的“随光小鋪”,玻璃門上那塊“暫停營業”的木牌,一直挂着。藤蔓無人照料,有些枝葉徹底枯黃,無力地垂落下來。門口的幾盆小花早已幹死,泥土裂開大口子。整個鋪子像被按下了暫停鍵,蒙在一層越來越厚的灰塵裡,安靜得令人窒息。

沈照野的世界,仿佛縮小到了隻剩下一間充斥着消毒水味的病房,一個需要他日夜照顧的病人,和一個沉重得看不到盡頭的“債”。

他瘦削的背影在醫院長廊裡來回穿梭,沉默,固執,像一頭拉着沉重石磨的驢,一圈又一圈,看不到終點,卻也不敢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