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的春日,總帶着一股泥土和花草的清新氣息。許墨的“守拙園”就建在城郊一處緩坡上,白牆黛瓦,掩映在綠樹叢中,遠離了市井的喧嚣。園子不大,卻打理得極精緻,一草一木皆見心思,多是蘇婉的手筆。
許墨正挽着袖子,在書房外的菜畦裡給幾株新栽的番茄苗松土。這是他從西洋商人那裡得來的種子,說是海外奇蔬,果實鮮紅可喜。他如今有大把的時間來琢磨這些“奇技淫巧”,倒也樂在其中。陽光暖融融地灑在身上,遠處傳來稚子跟着母親誦讀《千字文》的清脆嗓音,一切都顯得甯靜而安逸。
“父親,您看我這字寫得可對?”年僅六歲的許安平(許墨與蘇婉之子)舉着一張墨迹未幹的宣紙,蹬蹬蹬跑過來,小臉上滿是期待。
許墨放下小鋤,接過紙看了看,是“海納百川”四個字。筆力雖稚嫩,但結構端正,尤其那個“海”字,頗有幾分開闊氣象。他心中微微一動,摸了摸兒子的頭,笑道:“寫得很好。尤其是這個‘海’字,要記住,心胸當如大海,方能容物,方能行遠。”
安平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又跑回去繼續練字了。
就在這時,老管家許福步履略顯匆忙地穿過月洞門走來,神色不似平日從容,低聲道:“老爺,園外來了一位客人,說是從京裡來的故人,姓黃,持拜帖求見。”說罷,遞上一份素雅卻質地極佳的拜帖。
許墨接過,打開一看,帖上并無過多頭銜,隻簡單寫着“晚生黃錦頓首再拜”,落款處卻蓋着一方小小的私印,印文是“忠誠直諒”四字。許墨瞳孔微微一縮,這印文他依稀記得,是當今司禮監首席随堂太監、嘉靖皇帝最信任的内侍之一黃錦的私印!
京裡來的故人?還是位權勢熏天的内相?許墨的心瞬間提了起來。新帝登基不過半年,朝局未穩,這位皇帝心腹此時秘密來訪,絕不可能隻是叙舊。
他沉吟片刻,對許福道:“請客人到花廳奉茶,我換身衣服便來。”
回到書房,許墨快速換上一件見客的常服,腦中飛速運轉。嘉靖帝以藩王入繼大統,登基之初便展現出與正德截然不同的強勢和心機,銳意革除積弊,也因此觸動了太多勳貴舊臣的利益,朝中暗流洶湧。黃錦此來,所為何事?是福是禍?
走進花廳,隻見一位身着尋常青緞道袍、面容清癯、眼神溫潤的中年人已安坐品茶,并無尋常宦官驕矜之氣,反而像個飽學儒士。見許墨進來,他立刻起身,含笑拱手,姿态放得極低:“晚輩黃錦,冒昧來訪,打擾許公清修,萬望海涵。”
“黃公公客氣了,請坐。”許墨還禮,在主位坐下,不動聲色地打量對方。此人能得嘉靖信任,果然非同一般。
寒暄幾句後,黃錦放下茶盞,神色轉為鄭重,壓低聲音道:“許公,晚輩此番是奉了皇上密旨前來。”他并未出示明黃聖旨,顯然此行極為隐秘。
“皇上?”許墨面露“驚訝”,“皇上日理萬機,何以還記得我這山野閑人?”
黃錦正色道:“許公過謙了。皇上雖深居九重,卻時刻關注天下大事,尤其感念許公當年平定東南、肅清奸佞之功。皇上常對左右言道,若朝中多幾位如許公般的實幹之臣,何愁天下不治?”
許墨微微欠身:“皇上謬贊,老臣愧不敢當。如今隻想在這青州山水間了此殘生,實無過問朝政之心。”
黃錦似乎早料到他會如此說,微微一笑:“皇上深知許公志趣,并非欲強召公還朝。隻是…眼下朝中确有一難處,皇上年輕,銳意求治,欲清查皇莊、官莊侵吞民田之弊,奈何阻力重重,勳貴宗室聯手掣肘。皇上思來想去,滿朝文武,論及對此等積弊之洞察、處置之手腕,無人能出許公之右。”
他頓了頓,觀察着許墨的神色,繼續道:“故而,皇上特命晚輩前來,并非以君命相召,而是以弟子之禮,向許公請教。皇上願拜許公為‘經筵侍講’,不涉具體政務,隻在每月朔望,于便殿聆聽許公講解經史治國之道,尤其是…如何穩妥地推行田畝清查之策。一切均在暗中進行,絕不影響許公清譽與安甯。”
許墨心中了然。所謂“經筵侍講”,不過是塊遮羞布。嘉靖帝這是想借他這把“刀”,卻又不想讓他這把“刀”過于顯眼,引來圍攻。讓他以帝師的身份在幕後出謀劃策,既能借助他的智慧經驗,又能讓他遠離朝堂漩渦中心,可謂一舉兩得。這确實是眼下對他最“安全”也最“尊重”的邀請方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