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家田沉吟了會兒,剛想說什麼,樓梯一陣緊響就見兩三個肩挎炮匣兒,外披黑色對襟短衫的主兒闖上樓來。龔長壽桌子底下碰碰馬家田,悄聲道:“偵緝隊來啦!瞧,領頭那個手上托着鳥籠的就是偵緝隊長螳螂張,小心了!”
螳螂張立樓梯口将衆茶客掃了幾眼,慢慢走到旁邊一張桌子坐下來,夥計趕緊上前招呼:“呀!張隊長,這陣兒忙啥哩?咋好久不來光顧了?嘿嘿,你老這回可得多坐陣兒!”
螳螂張斜眼打量着樓上茶客:“擎鷹牽狗逮強盜呀!媽的,人模人樣的飛賊大盜不讓咱爺們安生哇!”說着,目光逐個瞅來,很快就咬住了窗下埋頭喝茶、虎背熊腰的馬家田,向兩個手下丢了個眼色。兩個家夥就搖過去,一個繞到馬家田對面,擡起大腳踏在凳子上伸脖瞪眼地将馬家田死死盯了;一個走到馬家身後,在他肩上拍了掌,喝:“好呀個你!膽大包天!這回看你往哪跑!”
馬家田頭也不回,冷冷道:“咋唬誰?耍這套把戲也不看看地方!”
腳踏在凳子上那家夥在桌子上猛拍一巴掌,吼:“說!哪來的,幹啥營生的?”
龔長壽慌忙立起,打躬作揖陪笑臉:“哎呀,是二位仁兄呀!這是我内侄子,鄉下來的,剛從鄉下來的……”
站馬家田身後那家夥一把撥開龔長壽:“誰讓你說話啦?一邊去!”
龔長壽瞪了眼馬家田,揚揚下巴道:“二虎呀,還不快起來向二位爺行禮認錯兒!鄉下人就是少見識,兩位爺逗耍一下就吓懵了,禮數兒也不知曉了!”
馬家田冷臉端坐,悶悶道:“伯,我沒錯。”
龔長壽一急,上去扯了他胳膊剛想要教訓教訓他,扭頭一瞧,又像發現了啥寶貝樣丢開他驚喜地朝螳螂張奔過去:“哈!張隊長,你老啥時來的?這才叫有緣呢,我正找你老呢!”
螳螂張喉嚨裡唔了聲,說那小子哪來的,你龔掌櫃的啥時認了這麼個親戚?龔長壽說人有三親六戚,皇上還有幾個窮老鄉呢!哪能自尋麻煩認幹親兒!那是我内侄,東北蓋縣鄉下來的。螳螂張冷冷瞅着穩坐那邊的馬家田,說關東來的,該不是奉軍派來的探子吧?龔長壽說你老玩笑了,瞅他那木頭疙瘩樣兒,能幹那差事?呵呵!年景不好,來京城謀事兒混碗飯吃哩。唉,煩人啦,張隊長,這些鄉下人瞅着咱京城石闆縫兒裡都長金子呢!
螳螂張也不答理龔長壽的叨叨,托了鳥籠搖過去。龔長壽趕緊颠颠地跟上,幹笑着湊他耳邊輕聲說我這幾天正找張爺你呢!我這侄子沒别的本事,就一身蠻力氣,原想替他謀個守家護院的事兒,後來一合計,還不如到張爺你手下當個差兒,跟着你老又威風又出息。若是你老肯給這個面子的話嘿嘿……說着,将一包用紙封好的大洋偷偷塞螳螂張口袋裡。
衣袋裡沉甸甸地墜了包大洋,螳螂張面上立馬好看多了,走到窗下立了,将馬家田細細看了會兒,問了來龍去脈,馬家田一一答了。又問可會功夫,說瞅你這身坯兒像個練家子呢!馬家田木讷讷搖頭說不會。龔長壽一旁打哈哈說我這侄子心眼少點,可也不笨,鄉下剛出來,怯生呢。日後隊長多調教調教,少則半年,多則年半,保準是你老手下一把好手哩!嘿嘿!又讓馬家田快叫張爺。馬家田就立起欠身行了一禮,叫了聲張爺。螳螂張就嘻開臉說這就對了,想跟我做事兒,可不是光有一身力氣就成的哩,呵呵!笑着過去拍拍馬家田肩頭,突然腳下一勾肩膀一撞,馬家田哇呀一聲仰面便倒。
龔長壽驚慌地嚷嚷:“這……這是從何說起?這是從何說起?”
馬家田躺樓闆上直哎喲。螳螂張哈哈大笑,說沒别的意思,試試他本事罷了!道罷,朝兩個手下一揮手,拎起桌上鳥籠大步下樓而去。龔長壽沖着幾個脊背道:“張隊長,我剛托你的事兒呢……”螳螂張頭也不回:“再說吧!”
幾個下了樓,龔長壽又趕回窗前,從窗口瞅着幾個走遠了,才回過頭來重重喘了口氣,一屁股坐下直擦冷汗。
當日下午,馬家田穿戴得整整齊齊單獨出現在前門石頭胡同。
那會兒這石頭胡同可是京城有名的花街,是青樓春館蝕骨銷金的所在。隻是那都是比較上檔兒的妓院,是有錢有權的老少爺們尋開心的地方,下等人是玩不起的。
馬家田搖着折扇不緊不慢從胡同口走來,身上光鮮,神态悠閑,活像個家産殷實的浪蕩子錢多了燒得慌,跑這兒來銷金消魂兒了。
隻見他見了青樓妓院就進,裡頭打一轉很快又鑽出來,好像個特别挑剔的玩主,也不管鸨婆和大茶壺咋糾纏,一不中意就管自抽腿走人。出了這處青樓,又鑽進别處春館。
馬家田鎖着眉繃着臉,大步闖入張燈結彩的夜來香妓院。他是來找關小月的,可跑了一家又一家蹤影全無,禁不住心頭煩躁。龔長壽讓他别來瞎闖,說你關伯他們咋也不會淪落到那種髒地方。馬家田不死心,隻要有萬分之一的可能他都不放過。世态炎涼,隔了這麼些年,誰知道呢?何況經了辛亥年那場天翻地覆的變故,高官顯宦、富商大賈破落後,妻妾女子被賣到娼寮為妓的,也不是絕無僅有呵。
馬家田剛進門,大茶壺就颠颠地迎上來,打躬作揖笑呵呵招呼:“這位爺,你可算是走對門了,咱這兒可是名花競豔,佳人如雲哩!不到咱這兒來樂樂,哪顯得你爺的氣派?嘿嘿!”
馬家田懶得理他,徑直朝裡走去。闖了幾處,他已看出來,這種看家狗兒最煩到這來找人的,你要向他打聽,沒一個肯說真話的。你要找人,就隻有自己瞪大眼睛看。
妓院内嫖客盈門,有纨褲子弟、富商大賈,也有流氓政客、社會名流。一個個抱紅擁翠,調笑作樂,污言穢語和浪笑聲不絕于耳。又有一縷清新曼妙的絲竹之聲從院内樓上傳來,如潺潺清泉,空谷松風。
馬家田想這家青樓的錢罐兒、壓軸兒的角色定在那上頭了,就穿過回廊過廳直上木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