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站起來恭敬地說:“豈敢!豈敢!太太見諒,在下純屬職業習慣,例行公事,例行公事而已!”
見他那恭敬樣兒,殷太太開心地笑了:“何必如此多禮。咯咯!坐,坐呀!”
二人是在去年初夏的一次酒會上認識的,歐陽雖不是副官、秘書一類角色,在局裡裡頂了個副隊長的職務,不知咋唐仁和卻總把他當秘書、副官使喚,時時把他招在身邊。唐仁和要同太太去赴酒會,自然也沒忘把他喚上。那晚,殷太太是酒會上頂活躍的人兒。她随丈夫去滬上赴任,聽不慣上海人鴨子樣呷呷呷的腔調兒,戀着京城的燈紅酒綠,就獨自跑了回來,趁着去而複返的新鮮勁和丈夫新得美差的喜興兒,大出風頭。端了酒杯這桌竄那桌,唧唧哝哝,咯咯吱吱。晃到歐陽他們落坐的酒桌旁,慧眼識珠,一下就盯住了英俊的歐陽遠崗。唐太太見她瞅着歐陽眼都發直了,就玩笑說咋啦?一見鐘情了?嘻!真要有意,念着姐妹交情,就白送你啦!嘻嘻!舞曲一起,大人先生、太太小姐們紛紛進入舞池。歐陽一直坐酒桌旁冷眼旁觀,他不是不會跳舞,甚至跳得很好,可他明白自己的身份。哪想殷太太同那些有頭有臉、大腹便便的老先生們周旋了會兒後卻朝他走來,不由分說挽了他步入舞池。此後,殷太太就把他當了自己的最佳舞伴。凡有舞會,總邀他陪着。隻是歐陽公務繁忙,又怕招來風言風語,有時便借故推托,因而讓她時常遺憾就是了。
歐陽重新坐下後,殷太太含笑将他瞅了,妖媚地扭扭腰肢嬌聲道:“哼!就知道公事呀!案子呀!多沒情調!我不管,今兒當姐的隻把你當小弟了,咯!”說着,腦袋那麼一偏,一對亮閃閃耳墜子就一蕩一蕩,一雙亮閃閃眼仁兒就定在了他臉上。
這一打岔,歐陽一時找不到話題兒,讓她這一瞅,臉上不禁泛起紅來。殷太太見了,愈發地心旌搖蕩。歎了口氣,幽幽怨怨說:“我那當家的一去不回,将我這苦命人兒獨自抛閃在這京城,冷冷清清,說不盡的寂寞呵……小弟,你也是個沒心沒肺的,咋不常來陪你苦命的姐姐說說話兒?”說着,一隻玉手悄悄偷渡過來,抓住了歐陽的手。
一瞬間的失态後,歐陽已強自攝住了心神。就輕輕抽出手來,正色說:“歐陽公務繁忙,沒空陪太太消遣,實在對不起!此來隻為前些日子貴團謀刺未遂一案……”
殷太太柳眉一挑,不悅地打斷他道:“公務公務,又是公務!公務來找我幹啥?你以為這石川團的事兒我啥都清楚嗎?哼,告訴你也不妨,這兒當家的除了石川先生,就是八姨太!近來石川先生不在,人家可是入主正宮了呢!”
歐陽饒有興趣地:“呵,是嗎?”
殷太太酸酸地:“不是咋的?人家又年輕又漂亮,男人又是了不得的人物,統領着千軍萬馬,又有青龍那家夥幫扶着,嘻嘻……最近我還見青龍送了對玉佩給她呢!”
歐陽:“玉佩?”
殷太太:“是呀,那可是上等貨!我見過的珍玩珠寶多啦,這樣好的玉器可是從沒見過,八成是皇宮裡流出來的!有情的男人,為了心愛的女人是最肯花錢的。誰像你,沒心沒肺的!”
打辛亥年後,皇帝廢了,禁宮裡就亂了套兒。樹倒猢狲散,高官顯爵,大小太監,宮娥彩女,趁機大撈一把,明拿暗竊,巧取豪奪,宮裡珍寶流失幾多,實在難以計數。這些古玩珍寶,總有一些流入市場。因此,若說青龍新得了宮裡流出來的玉佩什麼的,在當時也實在不足為奇。是故,歐陽見她越說越沒了譜兒,便立起來彬彬有禮地告辭。
恰在這時,室外響起了八姨太脆脆的嚷嚷聲:“好呀,殷太太!貓起來說啥好話兒呀?一說半天,将咱姐妹抛閃得,咯咯!這會兒我可要老着臉兒棒打鴛鴦了喲,咯咯!”
歐陽遠崗臉上騰地一紅,走道上側身讓過迎着他走來的八姨太,八姨太朝他哈腰行了個禮兒,歐陽也朝她點頭笑笑,便逃似的匆匆去了。
八姨太立廂房門口,注目歐陽背影。殷太太迎出來,八姨太朝歐陽背影努努嘴,笑道:“挺俊氣嘛!殷太太,你眼光不錯呀!”
殷太太:“沒影的事兒,瞎嚼舌根兒,看我饒不了你!嘻嘻!”
八姨太擡腿進屋,坐下說:“警局裡作事的吧?一表人才,又挺幹練的,可惜了!”
殷太太:“明知故問!以前酒會、舞廳裡你沒見過咋的?拿你大姐逗耍子呀?”又故作輕蔑的樣子,撇了撇嘴說,“哼,小小個警官兒,不念他是同鄉,舞又跳得好,誰理他呀!”
八姨太咂咂嘴,作态說:“啥時又成了同鄉了?啧啧,虧你舍得貶呢,整個一個糖哥兒,含嘴裡都怕化了的。你不要,我可要搶了!咯咯!真當誰沒眼仁兒呀?隻怕黃浦灘上那主兒知道了打破醋壇子呢!”
殷太太就佯作羞惱,作勢撲上去問罪。八姨太趕緊讨饒。咯咯吱吱笑鬧了會兒,八姨太就說好了好了,談正事兒吧。便問殷太太那歐陽可是沖着團裡那樁謀刺案來的。殷太太弦外有音地酸溜溜說:“誰知他肚裡賣的啥藥,東拉西扯,一會兒是那姓馬的,一會兒是青龍那事兒。唉,人家又年輕,又俊俏,有的是人疼呀,哪是我這半老婆子比得的!”
八姨太臉一拉:“放肆!你可得記住你的身份!”
殷太太趕忙坐直了,垂頭應:“是!”
八姨太面色慢慢緩和過來,緩緩道:“也不是我拿腔作勢,我是給你提個醒兒,以後你同他打交道可得當心!言多必有失,紀律無情呵!咱姐妹是姐妹,正事是正事兒,呵?”
殷太太點頭稱是。八姨太緩緩立起,面色凝重地接着說:“你也不是不知道,眼下這京城正是風雨飄搖,大變在即呵,你我重任在肩,萬不可稍有疏忽呢!在我大日本帝國地策動、促成下,形成了當今中國三強聯手,舉師讨赤的大好局面。今張、吳、閻大軍步步進逼,馮玉祥隻有招架之功,并無還手之力呢!數日前,馮玉祥收集國民軍主力,在灤州、通州、黃村一帶擺下了同三強決一死戰之勢。眼下雙方激戰正酣,但我料馮玉祥難敵三強聯手,不出日定然敗北!那馮玉祥深受蘇俄影響,為北方赤色勢力的代表,帝國豈能容他!隻是趕走馮玉祥,三強進京後,段祺瑞政府必然崩潰,張、吳、閻為争權奪利勢必又将吵起來。怎樣收拾這一局面,保護我大日本帝國在華利益,擴充親日勢力,又将大費周旋了呢……”沉吟有頃,話鋒一轉,接着道,“殷太太,你在這京城裡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今又負有重大使命,那個歐陽遠崗,我看你還是少接觸的好,莫因小失大呵!”
殷太太又點頭稱是。八姨太這才細細問起歐陽都說了些什麼,問了些什麼。殷太太一一如實說了。八姨太聽了,兩道柳眉糾纏到一塊兒,緩緩踱到窗前,瞅了庭院中太湖石旁那叢豔豔的花兒,心忖道:這麼說警局方面眼下就已亂了套兒不成?段執政早已暗允不多插手本團諸事,那樁公案,亦讓我團自行了結,這歐陽遠崗卻又是奉誰的命令而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