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神仙打仗凡人遭殃大勢已去退出舞台
四月裡一個陽光很好的日子。京郊,遠處,烽火硝煙四處彌漫,零零落落的槍炮聲隐隐可聞。從通州那邊刮過來的風裡,也滿帶着嗆人的火藥味兒和令人作嘔的血腥味兒。近處,京郊公路和路邊的田野裡,亂紛紛滿是逃難的人群。他們像被驟然而至的暴風雪砸了圈兒的羊群,拎着包袱,背着被蓋卷兒,扶老攜幼潮水樣湧向京城。他們如驚弓之鳥,心有餘悸地、慌不擇路地奔走着,期冀着在“天子腳下”找到個消災避難的栖身之所。國民軍撤走了,這些戀着家鄉、舍不得自家熱窩兒的人們隻得慌慌地逃了出來。為了保衛家園,他們中許多人都曾同國民軍并肩玩過命,為國民軍運彈藥、擡傷員、送飯送水。不管是張大帥、吳大帥來了都饒不了他們。
他們屁颠颠趕着路,匆匆如漏網之魚,惶惶如喪家之犬,眼看京塊近了,近了,豈料前頭忽然橫了一群群亂哄哄從京城裡湧來的人流。大概是從京城裡撤出來的國民軍後方機關,汽車、馬車、辎重、傷員、着軍服的着便服的、提着箱子包裹哭哭啼啼的家眷,亂紛紛順了公路向南口方向湧去。
從通州、黃村方向逃來的難民立路口愣怔住了:咋啦?京城也不要啦?逃,都夾緊溝子逃,逃到哪才算個完?
“走呵,站着幹嗎?照直兒往京城裡走哇,北京城大着啦,到了京城總不至餓死球了!”
“對,照直往京城走哇!”
難民中有人不耐煩地叫嚷起來,後面不明所以的人開始向前推擁亂拱,于是逃難的隊伍湧上了公路,逆着京城裡撤出來的國民軍後方機關和家眷朝京城湧去,隊伍于是大亂。罵的叫的哭的吵的,馬匹的嘶鳴聲,汽車的喇叭聲同了遠遠近近的槍炮聲亂成了一鍋粥。
一個國民軍軍官帶着兩個士兵擠到道口,揮舞着手槍朝難民們吼叫:“站住!都給我站住!”可沒誰聽他的。軍官一急砰砰朝天連開幾槍,也沒吓住誰,隻是在他身前炸開了道人縫兒,周圍的難民躲瘟神樣繞過幾個默默走過去。可轉瞬這人縫兒就讓後面湧上來的人群填沒了。
驚恐的人群像虎狼追着的羊群,沒頭沒腦地潮水樣湧來,轉眼将三個沖散,那軍官帽子也沒了嗓子也啞了,像洪流中裹挾着的一根枯枝,掙紮着漫罵着身不由己地讓人群推擠着朝京城方向退去。
一個帶幾分洋學生氣的機關人員模樣的青年爬一輛馬車上揮着兩膀轉着脖子聲嘶力竭地喊叫道:嗨!嗨嗨!老鄉們,聽我說,别跑啦,聽我說呀!你們這是要往哪去哦?京城是嗎?你們以為逃進京城就萬事大吉了呀?沒用的!實話給大夥兒說了吧,直奉聯軍已經壓上來啦,咱國民軍已經開始撤退了,這京城轉眼也要落那幫家夥手裡了!走吧,我說大家夥跟着咱們往南口走吧!隻有國民軍才是真心為咱老百姓的,走呵,都往南口走呵!國民軍虧不了你們!
卻有幾條喉嚨亂紛紛吼:“可咱腿腳都酸得不像自己的了,往南口,你讓我坐你的車呀?”
“天遠地遠的,還沒等咱走到南口地界不定就讓東北王截住了。”
“卵個南口,鄉親們,别聽他的,跟着他們張大帥吳大帥攆來,還不把咱們當他們一夥的一鍋兒端了!這小子是要讓咱們給他們擋槍子兒呢!”
“對,莫聽他的,那小子沒安好心!”
“走吧走吧,還是往京城走吧!京城那麼大,找個屋檐躲雨總比别處便當。”
稍微停了停的難民人流又躁動起來,叫罵着推擠着朝京城方向湧去,将從京城撤出來的這股國民軍後方人員沖得七零八落。那個洋學生模樣的青年仍頹喪地站馬車上,難民們嫌那馬車停路上擋道兒,發一聲喊将馬車掀翻在路溝裡,車上的箱籠包袱散落一地,很快被人群踏散踩爛搶光。
一個國民軍傷兵沖一個揀了包袱的難民舉起了槍,另一個傷兵趕緊把他槍口往上一擡,“砰”的一聲槍響槍子兒尖嘯着飛過人群頭頂。
身着農民衣衫混在難民中的螳螂張警覺地轉動兩眼四下亂瞅,聽得槍響回頭睃了眼那兩個傷兵,趕緊壓壓頭上爛草帽朝前鑽去。
螳螂張是奉了警察局長唐仁和密令潛往奉軍方面聯絡的。唐仁和早料定國民軍抵不住三強聯手,臨時執政府垮台隻是早晚的事兒,這個在軍政兩界混迹多年的“不倒翁”不能不為自己的前途早作打算。老奸巨滑的唐仁和認為隻是同京城的奉系人物眉來眼去暗送秋波還不夠,要保住他的地位權勢,還必須有比别人更直接更棋高一着的實質性行動。于是,他在通州、黃村方向激戰正酣之時,千方百計搜集了國民軍兵力部署及後方軍需供應諸多情報,派螳螂張化裝送往奉軍。
尖厲的炮彈呼嘯聲刺耳地響起,一發炮彈從身後飛來落在路邊的田地裡炸開了。又是一發!又是一發!公路上火燎蜂房水淹蟻穴般亂紛紛的人群一下子炸了窩,鬼哭狼号,四散驚逃。螳螂張撅屁股趴路坎下,渾身篩糠。待炮彈炸過好久,才跳起來夾緊溝子朝京城方向跑去。又記起頭上用來遮臉的破草帽沒了,抓把泥臉上亂抹一通,沒頭蒼蠅樣混難民群中逃向京城。
鐵獅子胡同執政府,往日威嚴肅穆的大門口亂紛紛,出出進進的要人大員滿臉驚慌,通往大門的斜坡上擺滿什物和裝文件的鐵皮箱。
總執政辦公室内,段祺瑞如熱鍋上的螞蟻團團亂轉。完了,一切都完了!真是天絕我矣!他沒想到會這麼快,沒想到會同國民軍鬧到水火不相容的地步,沒想到美、英和日本人真會把他給賣了。都是那個馮大個,若不是他在北方放縱什麼民衆革命運動,鬧得不可開交,危及諸國列強在華利益,咋會惹得八國公使一齊翻臉?都怪那個該死的衛隊旅長,讓他朝天開幾槍吓吓包圍執政府的請願團,那混帳竟真沖着學生們開了火。這下可好,鬧得執政府人心向背聲名狼藉。馮大個倒好,撐不住了來一個通電下野金蟬脫殼了,國民軍頂不住直魯聯軍的猛攻也車溝子一走了事了,我姓段的可就完了!這回真是四面楚歌了呢,國民軍那面鬧翻了,張作霖三月底就公然表示要擁戴王士珍出任總統。吳子玉更是無情,他從東交民巷日本朋友處避過國民軍虎爪回到吉兆胡同,宣告複職後,電請張作霖、吳佩孚、孫傳芳、閻錫山公推一人組織内閣,哪想那姓吳的小子竟回電請首都警備司令部派兵監視他段某人,逮捕安福系分子以便依法治罪。想他段芝泉自張勳複辟後,面對群雄渾戰,諸候割據的混亂局面,就暗樹雄心大志要武力統一中國,沒想鬧騰來鬧騰去竟落了個如此下場,軍事上輸光了,政治上也輸光了。唉,天不容我呵!
他頹倒在沙發裡,有氣無力地、懶懶地撫弄着自己腦瓜頂上白發。他想喚人,想知道正耀武揚威開進京城的直魯聯軍的動向,想知道駐華各國公使的最新态度,想有人突然進來告訴他,日本人沒忘他這個老朋友,聯合美、英等國出面調停了……可沒人進來。他知道他的幕僚親信們都呆在外面的客廳裡,沒有他的召喚誰也不敢闖進來。那幫家夥平日跟屁蟲樣成天圍着他轉,滿肚子錦囊妙計,可這關鍵時刻卻全都束手無策了,倒不如眼不見心不煩。他認為可托大事的心腹邱孟早沒了影兒。早些日子他密令邱孟負責禁宮珍寶清點轉移的事兒,豈料形勢急轉直下,這事兒早泡了湯,邱孟也就不知去向了。那家夥準是見大勢已去,趁機大撈了把早早兒溜了。
他已打發人去找唐仁和了。國民軍撤走了,衛戍司令帶着人馬走了,警備司令也帶着人馬溜了,如今姓唐的該算這京城裡數得着的人物了,他得緊緊抓住他。他知道這京城裡許多人同奉、直,同廣東革命黨,甚至同美、英、日等國都有勾挂和千絲萬縷的關系,這個唐仁和更是近年京城官場冒出來的一個圓滑老奸的家夥,不僅同奉系淵源甚深,孫中山進京那會兒,這家夥大獻殷勤,趁機同廣東方面也勾挂起來了。平時他最瞧不起這種四方讨好八面玲珑的家夥,可今非昔比呵!他要唐仁和來見他,執政府是保不住了,但面子還是要保的吧?就算要下台也總得體體面面地走出這鐵獅子胡同呵。何況也許也不是就一點機會都沒了呢,無論是奉、直還是姓閻的都不會臣服廣東國民政府,且這幾個家夥誰也不會服誰,王士珍的臨時治安會畢竟是臨時機構,要重新組織北京政府誰堪此任?要收拾這個爛攤子除了他段芝泉誰又有此能耐?哼哼,我段某可不是這麼容易完蛋的!
他合了眼靠沙發上心潮洶湧,顧後瞻前,正想得癡迷,忽聽外面胡同裡汽車馬達聲、刹車聲、槍械碰撞聲、跑動聲、喝咤聲響成一片。他預感到了什麼,眉頭跳了跳,站起來緩緩朝窗前踱去。就聽一個幕僚驚慌失措地闖進來,結結巴巴報告道:“大事不……不好了,直魯聯軍……聯軍包圍……把咱們包圍了!”
段祺瑞輕輕挑起窗簾向外頭瞥了眼,回頭盯着臉色蒼白惶惶不安的幕僚,良久,冷冷道:“讓他們等着吧,嗯?”道罷,擡了擡手,示意幕僚退出去。
呵呵,好你個吳佩孚,比曹锟那個老布販子還狠,真是青出于藍呵!罷罷罷,看來我也該歇歇了,那就退到台下看看這幫家夥怎麼唱中國這出戲吧!
這個曾在中國政治軍事舞台上叱咤風雲的老人突然感到自己真的老了,剛才那種不服輸不服氣兒,試圖東山再起的雄心頃刻煙消了。他突然感到有些頭暈,用手壓着額頭喚:“來人啦,給我更衣。”
當日下午2點,段祺瑞身穿建威上将軍禮服,在一群臉色慘白惶惶不安的幕僚簇擁下走出執政府大樓。從執政府大樓到胡同口,兩旁站滿荷實彈的直魯聯軍士兵。段祺瑞邁着緩慢而沉穩的步子朝胡同口走去,強打精保持着尊嚴和總執政的風度與威儀。兩旁的士兵按捺着好奇心注視着這個赫赫有名的人物,慢慢地、平靜地從自己跟前走出曆史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