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苦尋不見一朝乍然現身虎穴認親相見卻如陌路
一輛黃包車悠悠而行,拉車的頭上破草帽壓得低低,專揀偏街陋巷走。時而停下來等人或找碗水喝趁機同人聊幾句。車内多半空着,拉車的卻固執地拉了空車漫無目的地晃悠着。
在一個賣肥腸粉的小吃攤前,車把式終于覺得乏了,靠了車坐下來要了碗肥腸粉,一碟油炸蠶豆,二兩二鍋頭,埋頭吃喝起來。這漢子獨酌獨飲,顯然心裡煩悶得緊,隻管一口接一口喝酒。很快二兩酒就下了肚,又叫了二兩,摘下頭上黑黢黢破草帽接着喝,才見他就是好久沒曾在京城街市上抛頭露面的馬家田。
京城某戲院,戲台上正在演出《鍘美案》。
一包箱裡,坐着八姨太和她春風得意的丈夫奉系軍閥“狗肉将軍”張宗昌,八姨太身後立着侍女玲兒,包箱門邊站着張宗昌的副官和衛士。張宗昌心情顯然特别地好,兩眼盯着台上的秦香蓮随了鼓樂哼哼着,八姨太卻沒多少興緻,腰肢一扭手裡香巾一甩,不耐煩地抱怨道:“這京劇什麼破玩藝兒呀?鑼呀鼓呀吵死了!牙疼樣半天哼不出個整句兒!不看啦!不看啦!”說着立起來要走。
張宗昌扯住她哄道:“心肝兒呀,咋這麼沒耐性,再坐會兒再坐會兒,上了道你就品出這京劇的妙處了!”
八姨太甩開張宗昌的手,扭身走:“都啥年代了,這種破玩藝兒早該進博物館啦!你愛看自己慢慢兒看吧!”
張宗昌無奈地搖搖頭,隻得陪着這任性的小老婆走出了包箱。
戲院大門傍燈光昏暗的街邊,馬家田坐洋車旁瞧着遊來蕩去的紅男綠女,心不在焉的樣兒。
護兵馬弁簇擁着張宗昌和八姨太走出戲院。張宗昌還在哄着這個他最寵愛的日本小老婆,八姨太仍嘟着嘴兒。
張宗昌挽着八姨太邊走邊将臭哄哄嘴湊她耳邊咕哝道:“我的小祖宗,你今兒是怎麼了?沒見今晚這兒來了不少京城名流,我總得應酬下吧?你這一鬧……”
八姨太沒好氣兒地:“誰讓你走啦?要應酬你去應酬呀!玲兒,我們走!”
馬家田聞聲望去,目光與台階上走下來的玲兒一撞,立即傻了眼:呵,那是誰?那不是小月嗎?對,就是她!她就是小月!雖是她長大了長變了可她仍是!瞧那眉眼兒臉蛋兒,尤是右邊嘴角那顆美人痣……呵,小月呵小月,化成灰我也認得你呵小月!
護兵推搡着閑雜人等,馬家田癡癡迷迷擠上去,護兵猛掀一把一聲斷喝:“幹啥的?滾!”
馬家田指了走向轎車的玲兒背影:“我找我妹子,她是我妹子。”又大叫,“月妹,小月妹!”
車旁,張宗昌攙着八姨太上了轎車,陪笑道:“好好好,咱們回吧。說到底都是些不入流的雜碎,這陣兒都巴不得舔我老張的靴底兒呢,管他娘!”呵呵着也鑽進了汽車。
玲兒聞聲回頭朝馬家田那邊望了望,目光從滿臉喜色熱切焦急的馬家田臉上一掠而過,神情冷漠而矜持。接着,就哈腰坐八姨太身旁去了。
馬家田急叫:“小月,小月妹,我是馬家田啦!”
護兵照他肩膀就是一槍柄:“神經病!再瞎嚷嚷斃了你!”喝罷,跳上了車。
汽車打起了響屁,馬家田不管不顧撲上去大叫:“小月!等等,小月!我是你馬哥哥呀!”
一個提了手槍站轎車踏腳闆上的護兵用槍頂住馬家田胸口:“再敢靠前,格殺勿論!”
車内,八姨太透過玻璃瞧了瞧:“那人咋啦,玲兒,是你的熟人故舊嗎?”
玲兒漠然地:“不,他認錯人了吧。”
車子開走了,馬家田楞怔小頃,獨自咕哝道:“不,不會搞錯的!說死也不會搞錯的!”随即撒開雙腿跟車屁股後猛追狂呼。
玲兒回頭透過玻窗望了眼,目光幽幽的。
馬家田還要追,街邊突撲出個人一下子将他抱了。馬家本能地一手護身一手掄掌要劈,卻見是個小男孩。男孩挎了個賣五香豆腐幹的竹籃兒笑嘻嘻沖他喚道:“馬叔叔,是我呀,不認得啦?”
馬家田:“……呵!是小鐵蛋呀!咋,你們還在京城?你爺爺他們呢?”
小鐵蛋機靈地左右一瞟說:“他們都好好兒的呢,紅姑姐總念叨你呢,嘻嘻!”又說,“叔,你隻管跟着那車兒追幹嗎?多懸乎,我瞧豎車門旁的兵擡起手槍指住你了呢!”
馬家田沒同鐵蛋多說,拉着他疾疾趕回戲院大門口,朝街邊一個擺香煙攤兒的老者哈哈腰打聽道:“請問老爹,剛才那輛烏龜殼車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