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仕北洋(第2頁)

抛去官場炎涼的感歎,辜鴻銘對眼前的這位頗具大臣風範的大清官吏心甘情願地臣服,私下裡将之比為發動清流運動的英國紐曼大主教,堅定地認為他将是清流運動的脊梁,是拯救中國的英雄。

1889年,張之洞移督湖廣。辜鴻銘相随,缜密籌劃,協助創辦了名聞全球的漢陽鐵廠和兵工廠等洋務,為湖北新政立下汗馬功勞。

漢陽鐵廠的成立,被西方人視為中國覺醒的标記,驚呼“黃禍”來臨;兵工廠也因改造德國七九步槍而為“漢陽造”而名噪一時,大有“中國克虜伯”之稱。

辜鴻銘則極為冷靜,對新式工廠的命運更多的是感歎:“香帥辦鐵廠,好是好,可惜是隻有模樣,沒有精神——徒有其表,不得精髓,隻知其當然,不知其所以然,終有一日會辦不下去。”

原來,張之洞在湖北主辦新政,無非是傳統皇家作坊的新式工廠而已,而主持這些工廠的,不過是張之洞手下那些不懂西方工業的仕官,從而導緻當時的鐵廠,主管人員刮地皮而來,裙帶風、貪污賄賂、靡費侵蝕,排場應酬無所不在。

鐵廠、兵工廠也終如辜鴻銘所言,最後成了不中不洋的怪物,舉步維艱,成了外國洋行的囊中物,同李鴻章的北洋水師一樣的命運。

辜鴻銘一面協助張之洞辦理洋務,一面又對張之洞頗有微詞,認為他隻知急功近利,卻不知該如何急功近利。

後來,辜鴻銘堂而皇之地評論道:“香帥隻知利害,不知是非。是非之論,他聽不進去;若要他接受,必從利害上講。”

這話傳到了張之洞耳邊,張大愠,立召辜訓道:“誰說我隻知利害不知是非?若我隻知利害,豈不早已家财萬貫?我所講究的是公利!私利不可講,而公利卻不可不講!”

辜鴻銘反駁:“孔子罕言利,難道他反對的隻是私利嗎?”

張之洞反複辯解,堅持公私之分。最後辜鴻銘竟以《大學》之言相譏諷:“長國家而務财用者,必自小人矣。”又以袁枚的一則故事說得張之洞氣結語塞,沒了反駁之力。

張之洞的看法,正如一般大衆的看法,政府官員應為國為民謀公利,實乃天經地義;而辜鴻銘則認為,即使政府官員也不能謀利,哪怕是公利。他堅持的,是正統儒家的觀點。

當年張之洞領他進了儒家的大門,“漢濱讀易”之後,他反倒借着儒家的聲威教訓了張之洞。

辜鴻銘對于張之洞及其幕府可謂看穿了,他曾拿張之洞與端方這前後兩任湖廣總督比較,一針見血:“張文襄學問有餘而聰明不足,故其病在傲;端午橋聰明有餘而學問不足,故其病在浮。文襄傲,故其門下幕僚多僞君子;午橋浮,故其門下幕僚多真小人。”

盡管被損,張之洞對辜鴻銘還是一如既往地寬容賞識;盡管看透,辜鴻銘對張之洞也還是一如既往地持恩尊崇。

甲午戰敗後,“公車上書”,維新變法思潮逐漸在中華大地蔓延開來。有幕僚向張之洞提議“多譯西方報紙,以廣眼界”,得到張之洞的認同。

當張之洞讓辜鴻銘着手籌辦一個譯介西學西政的報紙時,辜鴻銘斷然回絕:“香帥,洋人報紙盡是狗屁,信不得。湯生不譯,雖上谕來,我亦不譯。”

辜鴻銘如此倔強,張之洞也不再勉強。

1902年,為慶祝慈禧太後生日,張之洞總督府也懸燈結彩,鋪張揚厲,邀請各國領事、軍界人士、學界代表大開筵宴。

觥籌交錯過後,西樂伴奏,唱起了新編愛國歌。辜鴻銘大有感觸,對鄰座梁鼎芬說道:“滿街都在唱愛國歌,卻沒有聽聞有誰唱愛民歌的。”

梁鼎芬回道:“湯生兄何不試着編一首呢?”

辜鴻銘略一伫思,說:“我已經有了四句佳句,你可想聽聽?”

“當然。”

于是,辜鴻銘高聲念了出來:“天子萬年,百姓花錢;萬壽無疆,百姓遭殃。”

話音剛落,衆客嘩然,聽者無不色變。不過張之洞卻不表态,不回避,似乎根本沒有聽到,津津有味地品着一杯美酒。

如此彌天大罪,也隻有張之洞能左耳進、右耳出地包容了。誠然,“無香帥之大,不足以成湯生之倔;無湯生之倔,不足以成香帥之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