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言行定然觸怒了段祺瑞政府,魯迅深陷四處浮動草木皆兵的官方通緝的威脅之中。
避難生活雖是狼狽,但最高當局的壓迫不正表明了被壓迫者的力量嗎?所以,魯迅依然有其自傲的優越。而真正讓他郁結的,卻也是相伴着挫敗那批“正人君子”而來的自我矛盾的攻擊。
其中,便有不得不做官的痛苦。或許實在是少年窮怕了,或許是文人深入骨髓的“學而優則仕”思想的引導,更有那向來被自己鄙夷的俗人想法、舊傳統的沾染。他以為,到共和政府的教育部做一個官,況且以一個自由知識分子的身份,是沒有什麼不合适的。
但是,“五四”之後,今非昔比了。袁世凱稱帝,張勳複辟,曹锟賄選……北洋政府早已喪失其合法性,甚至蔡元培曾在北大公然要求“不做官吏,不當議員”。
魯迅眼見其黑暗,又惱于其無聊,但為了擔負家庭的經濟重擔,他實在扔不下這個飯碗。
折磨歸折磨,矛盾自矛盾,他依然直面着現代中國知識分子特有的一種尴尬,依然坐在教育部的辦公室裡,除了在張勳複辟時,辭過幾天官;除了在袁世凱準備登基時,象征性地辭掉了“教育部通俗教育研究會小說部主任”的虛銜。
這也無怪乎他在章士钊撤了他的職後,會一紙狀書,打起了官司。其中自有捍衛他強烈而敏感的自尊心,也有不想失去官位的心态。
魯迅素來抨擊有力,入木三分,但是,當“正人君子”指摘他流連官場的這塊心病時,他的筆力卻着實有些軟了。
無論官司,抑或論戰,魯迅都可以說是勝了,但是,他的心,卻重又蒙上了那層積垢多年的塵埃。近來所有的事情,都在耳畔重複着一句話:你是一個無用的人,再有理也沒有用。
名利場上,傷痕累累;而家庭港灣,也無太平可言。
對于妻子朱安,他仍無感情,分屋而卧,形同鄰人;而與弟弟周作人,卻很快因為一件至今仍是謎團的事而鬧翻了,隻知是魯迅與周作人妻子羽太信子之間的一次嚴重沖突。
沖突5天之後,周作人親自送上了一封絕交信。至此,八道灣十一号的大家庭也就垮了,骨肉親情徹底渙滅。
北京的十年,人間、天堂、地獄,他似乎都走了一遭。在更深的意義上,他實是徘徊在人間向地獄的過渡。
十年前,他再怎樣孤獨,内心終究不是一片空白,慈母、兄弟、志同道合的朋友;如今,種種的羁絆,親族的羁絆尚未解除,又增添了社會身份的羁絆——單是那張啟蒙者的面具就夠他擔負的了;親情、友誼皆已飄散,陪伴在身邊的,隻是一個毫無感情的朱安,他似乎成了一個徹底的零餘者。
在“寂靜濃到如酒,令人微醺”的夜裡,他不免懷疑:我是否真的脫離了“待死堂”,抑或,卻道生涯原是夢,醒來之後将是更痛苦的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