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枕天下(二)
我回到這位仁兄面前,幽怨地看了他一眼,把他看得一個哆嗦,才把手裡一半的玉塞到他懷裡。
這兩塊玉應當是從同一塊石料中挖出來,清瑩透亮,最妙的是中心還有一點深綠,宛如淚痣,我着實心喜,倒也覺得這一點地鬼斧神工,恰巧就合了這位美人的面相。
按說男女不該用成對玉佩,倒顯得似私相授受,但我仗着戴着面具,即便再見他也認不得我,便心安理得地把另一半收起來。
我咳了一聲,厚着臉道:“摔壞了公子的玉佩,公子心地寬廣,定然不計較這番魯莽之舉,我受此厚意實在心頭不安。”我為自己的厚臉皮暗暗驚歎,然後迅速闆起臉,十分正色道,“但我家境貧寒,多年來隻攢了些許體己,此玉雖不是什麼貴重玉料。卻正巧與公子相配的緊,這賠償也是恰當,萬望公子笑納。”
“小女還有事,這便告辭,有緣再會。”
我爹土匪出身,說他窮那簡直是侮辱,但我今日出門特地換了件素常衣裳,頭上素淨,在燈光下确實顯得寒碜。
我狡黠一笑,說完轉身就走。
仁兄“诶”了一聲,好像還有話說,我卻怕被真的纏上來,連忙一溜煙竄到人群裡,回頭一看,那對主仆已不見了蹤影。
然而我還沒自得,一轉頭便被一件帷帽兜住了頭臉,阿蠻一把掀了我的面具,氣悶地瞪了我一眼。
我滄桑地籲了一口氣。
阿蠻這丫頭,年紀越大,脾性越大,又有我爹娘信重,已是一副穩重有威嚴的大管家了。
我被她絮絮叨叨了一路,攏頭耷耳,委實覺得自己是個可憐人。
回去的時候見到個要跳湖的學子,我頓生“同是天涯淪落人”之感,好生花了半個時辰勸慰了一番,心滿意足地歸家去了。
那年黛綠年華,我想過渭城細馬逍遙江湖,想過相夫教子平淡一生,卻從未想過餘生會在巍巍皇城幾載沉浮,身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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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時三刻,阿蠻來叫我,我一覺夢回前塵,有種分不出今夕何年之感,茫然間抓住她的手,問道:“我阿娘還生氣嗎?”
阿蠻一怔,大膽伸手摸了摸我的額頭,方才放心道:“娘娘是睡糊塗了,夫人在府裡好好的呢。”
我猛然回神,眉間嬌憨瞬間散去,才反應過來,我已入宮五年了。
我成了人人豔羨的昭貴妃,再也不是從前自在潇灑的少女。
我擡起眼,看向阿蠻,阿蠻面容添了威嚴,眉心常年豎着一道褶皺。
宮中生活明槍暗箭,波雲詭谲,争鬥不休,想要不跪拜她人,便要自己爬得夠高。
何其艱難?
更何況,我是雍熙帝趙容扶植起來,對抗靜安侯沈家沈半朝的棋子。
我靜靜出神,突然出聲,聲音很輕:“阿蠻,你以前總愛唠叨,如今我卻已很久沒聽你講的話本子了。”
我伸手揉了揉她的眉心,想起入宮那年,阿蠻因為話多,被皇後捉住錯處,打了三十個闆子,九死一生方才撿回這條命,自此便越來越寡言,我雖知這皇城裡若想活得久,便要學會閉緊口,但我仍舊恨皇後,如此糟踐我在這四面宮牆下唯一的親人。
我問她:“你後悔跟我進來這裡嗎?”
走上這條路,成敗生死皆不由己,那高高在上的帝王不會容許我有回頭路。
阿蠻像是沒想到我問這一句,她捏住我的手,捏得很緊:“小姐,既然走上了皇家争權之路,便千萬莫要再往回看。”她聲音很低,也很堅定,“這宮裡,容不得一絲留念。”
若有留念,便生執念,執念,便是這皇宮中最好的催命符。
我深吸一口氣,把心中生出的柔情殺死,眉目漸漸變得冷硬:“你說得對,我還有不甘,我絕不能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