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第1頁)

花地又該打藥了。

吃完早飯,楊翠玲就到鄧金生家去了。鄧金生和藍雲芳還有他們的孩子鄧冬冬、鄧振都在吃飯,看見楊翠玲打了招呼,藍雲芳給楊翠玲找了凳子,楊翠玲并沒坐下,那就表示很快要走。藍雲芳很體貼,問,花又該打藥了吧?楊翠玲笑了,她就是為這來的,自那次中毒以後她就怕了,一提到打藥心裡就揪擠,渾身麻不得的。她後來也聽說了,她被送進衛生院後鄧金生就接着把花打完了。那以後,再打藥基本都是鄧金生代勞了。藍雲芳雖然很明白,可她不敢許,她不知道鄧金生有沒有别的事,要是擅自作了鄧金生的主鄧金生會怪罪她的,即便是給楊翠玲打藥這件就算是在鄧金生看來都是他鄧金生義不容辭的事兒,藍雲芳也不敢替鄧金生做主,她那樣跟楊翠玲說僅算是打個招呼或是給鄧金生提個醒,所以話說了就說了就沒下文了。楊翠玲很理解,就看着鄧金生說,有空沒?沒空就再等一天。鄧金生正端着碗喝稀飯,剛喝了一大口,嘴裡有幾顆豆子得嚼一下。藍雲芳聽不到鄧金生回應,怕楊翠玲下不來,忙說,咱嫂子問你話哩,問你顧得顧不得給她打藥。鄧金生咽下嘴裡的豆子,笑了,說,那也得等我叫這口飯咽了再說啊。看着楊翠玲說,歇晌吧,晌午不安全,歇晌三四點時候,你叫藥跟打花筒子準備好就妥了。楊翠玲得了準信兒很高興,說,好,您吃飯吧。轉身走了。

楊翠玲回家查看了打花筒子,再查看了打花藥,都一停二當的,放了心,把自己收拾了一下就騎着車子趕集去了。她趕集沒啥事,就是割點肉,請鄧金生吃頓飯,雖說是一門的到底不是一家,連親兄弟都算不上,人家救了你的命,又幫了你的忙,連頓飯都不管,未免太不像話了吧?前幾次打藥楊翠玲也是要管飯的,可鄧金生死活不幹,說,你要是管飯下回我就不打了,你再找人去吧!這就是說鄧金生把給楊翠玲家打藥的事當成了自己分内的事,是理所當然的,不需要那些見外的客套客氣的。鄧金生這樣說了,楊翠玲就不能再找别人幫她打藥了,即使怕他累着了熱着了或是忙顧不上可以找别人幫忙,都不能再找了,不然就是把鄧金生看得無所謂,就是認為鄧金生打藥打得不咋的,就是生氣了。楊翠玲當然不會生鄧金生的氣,她感謝還怕來不及,怎麼可能生氣呢?當然,人家那樣說是跟你親,也是不能太當真的,一次兩次倒還好,往後用人家的時候多着呢,咋好意思心安理得地麻煩人家呢?這麼久了,也該管一頓飯了。

到底不是自己吃喝,樣樣東西該買就得買,可以挑挑揀揀卻不可以将就湊合,楊翠玲對自己舍不得對别人一向還是很大方的,很快就把東西買妥了,兩盒紅旗渠煙,一件啤酒,一斤肉,半斤豬耳朵,半斤豬肝,半斤牛肉,除了一斤肉是生的,别的都是熟的。楊翠玲想了想又買了一袋肉丸,一袋海帶絲,還有一個十斤重的大西瓜。她還想買些别的,天熱,怕放不到天黑就壞了,隻好作罷。

吃完晌午飯楊翠玲睡了一會兒,起來洗了臉看看天色還早,打開電視看了一會兒,心裡牽牽挂挂的也看不好,就到鄧金生家去了。這次,楊翠玲吸取了上次貿然闖進的教訓,一進大門口就招呼上了,誰呆家唻?喊了兩聲沒聽到動靜,叫,雲芳,雲芳。藍雲芳睡眼惺忪地從堂屋裡走出來,哦,嫂子,他沒呆家,不知道去哪兒了,一會兒他回來我就叫他去。楊翠玲忙說,沒事,我就是來說一聲,我背着打花筒子、藥先走了,他一會兒去也不晚。藍雲芳說,好。楊翠玲說,晌午我買了菜,歇晌就呆俺家吃飯,你别做他的飯了。說完才想起來,忙補充說,你也别做了,都過去吧。藍雲芳說,哎呀,嫂子,你咋這樣啊。楊翠玲說,已經買好了,黑了過去吃飯,啊。藍雲芳這才說,那我不做他的飯了。楊翠玲說,都過去吧。

楊翠玲下地的時候地裡已經有人了,給棒子施藥的,薅草的,放羊的,人雖不多畢竟不那麼寂靜,叫人心裡還是很安慰的。楊翠玲走到花地的時候,看着那片她躺倒的地方,心裡驚驚的,有點難過也有點感慨。你咋又來了?我不是說你叫藥跟打花筒子擱家裡準備好嗎?我上您家拿過來就中了,你不用來的。楊翠玲心裡正感慨着,忽然被鄧金生連珠炮般的說話聲打斷了,一回頭,鄧金生戴着草帽已經走到她背後了。楊翠玲聽了像個好心辦了壞事的小女孩一樣讪笑着,說,我呆家也沒事。鄧金生說,你是不放心吧?鄧金生雖然闆着臉,誰都能聽出來是開玩笑的,要是一般人都會開玩笑地回應,不就是不放心嘛,來标着你看着你,你要是叫蟲都藥死了那可麻煩了。楊翠玲不會,隻會正正經經的,這會兒也是,趕緊正了臉說,看你說的,命都是你救的,還不放心你?鄧金生就笑了,放柔了聲音說,往後别來了,你也幫不上忙,也耽誤事,還不勝幹點别的啥活兒哩。楊翠玲隻好說,中,中,下回不來了。鄧金生說,這就對了。說着話就去背打花筒子,他知道楊翠玲已經把藥兌好了。楊翠玲忙說,歇會兒再打,歇會兒。鄧金生說,藥都兌好了,還說歇會兒,你這不是給我辦難看嗎?楊翠玲就笑了。

一筒水打完,楊翠玲早已打好水等在那裡了。鄧金生知道管不住她,就讓她打水、兌藥,自己掏出煙點上吸了一口。井不常用,也是為安全起見打得比較小,打水的桶當然也不會大,一打花筒子就得兩三桶水才能兌滿。楊翠玲就一桶一桶地打水、兌水。楊翠玲結婚十幾年了,終是沒生育過,雖然經年累月地幹着繁重的農活兒,身條還沒走樣,腰肢還像女孩子一樣纖纖細細的,有點弱不禁風的樣子,讓人看了頓生憐憫。鄧金生原來不大注意,這會兒閑着沒事東看西看的就看到了,突然激動了。鄧金生怕楊翠玲看見了,艱難地咽了口唾沫,趕緊看向别處。楊翠玲幹活兒總是很專心,打水就一心一意地打水,根本沒看别的什麼,直到打好水,兌好藥,才松了一口氣,看見鄧金生吸煙不好意思了,說,我拿的有煙,還有打火機、水,都呆提籃裡哩。說着,從提籃裡拿了出來,要遞過去。鄧金生很窘迫,忙說,好好好,擱那兒吧,先擱那兒吧,一會兒我自己拿。楊翠玲本想走過去把煙盒打火機塞到他口袋裡的,那樣他就是走到地中間想吸了也能吸,蓦地瞥見那一幕,怔了一下,停住了,說,我還擱提籃裡,你想吸了自己拿,我不吸煙,光忘。鄧金生說,好。

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花地也打個差不多了,估摸着快要打完了,楊翠玲最後一次加了水、兌了藥,說,我先回去做飯了。鄧金生說,好,簡單點就中了,下回可不能這樣了,再這樣我就不給你打藥了。楊翠玲說,好——

鄧金生背着打花筒子、掂着藥、提籃回到楊翠玲家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堂屋出廈的燈泡亮堂堂的,院子裡明光光的,什麼都看得一清二楚的。一張小方桌,兩三把小椅子在狹小而空蕩的院子裡特别醒目。楊翠玲跟婆婆已經把飯做好了,聽見他回來的動靜,忙從竈屋裡跑出來,一邊跟他打招呼,一邊去打水。鄧金生把提籃挂在竈屋外牆上的橛子上,打花筒子和藥不是一般的物件,不大好放在明眼裡,出于安全考慮還是放在背眼裡比較妥當,院子裡背眼的地方就隻有茅房,一般人家都是放在那裡的,楊翠玲家也不例外。鄧金生就像往常那樣把打花筒子和藥放進了茅房裡,順便掏出家夥撒了泡尿。

鄧金生從茅房出來的時候,楊翠玲正站在竈屋門口等着,看到鄧金生說,水打好了,趕緊洗臉去。鄧金生洗臉的當兒,楊翠玲就從壓水井邊的水池裡撈出了泡在涼水裡的大西瓜,擦了擦,放在小方桌上,婆婆也跟着從竈屋裡拿出切菜刀。楊翠玲從婆婆手裡接了菜刀,咔嚓一聲攔腰切開了,又麻利地切出一牙一牙的西瓜牙來。西瓜牙切得很均勻,幾粒黑黑的瓜籽點綴在紅紅的瓜瓤上,很好看,又水靈靈的,很饞人。西瓜不小,楊翠玲又大方,咔哧咔哧的切了一半,小方桌上的西瓜牙就很壯觀。楊翠玲聽見鄧金生洗完了臉,說,來,吃西瓜。婆婆也打了招呼。鄧金生回應了一下,就在一張小椅子上坐下來,看着小方桌上切開的西瓜很滿意,用責怪的口吻說,你咋恁舍得啊,切恁些。楊翠玲說,買了就是吃的,切開了就不能放了,吃吧。說着話把一塊西瓜遞到了他手裡。鄧金生接了,笑說,你這樣都叫我不好意思了。楊翠玲說,那有啥不好意思的啊,又不是人家,趕緊吃吧,幹了一歇晌早該渴壞了。鄧金生說,你準備的些齊備,能會渴住了嗎?看楊翠玲發愣,說,你提籃裡裝的不是有水嗎?楊翠玲這才想起來,笑了,說,那頂個啥啊。倆人說話,婆婆插不上嘴就在一邊幹坐着。鄧金生說,大娘,你也吃啊。說着遞了一牙西瓜給她。其實那時候婆婆已經在吃了,是楊翠玲給她的,隻是沒那麼誇張,默默地遞給她的。婆婆聽不清,晚上也看不清,就沒反應。楊翠玲趕緊說,沒事,她有,你吃吧。鄧金生就順手遞給了楊翠玲。

吃了兩牙西瓜鄧金生就不吃了,楊翠玲還要讓,鄧金生就說,再吃你做的菜就吃不下去了。楊翠玲笑了。鄧金生說,吃飯吧。楊翠玲說,歇會兒吧。鄧金生說,吃飯吧,客走主家安嘛。楊翠玲笑笑,開始收拾西瓜。西瓜收拾完,就從竈屋裡一趟一趟地端菜。鄧金生也不去幫她,隻客套地說了一句,我端吧。楊翠玲當然不會讓他端,她就心安理得地等在那裡。

楊翠玲的勤快是村裡公認的,地裡活兒不差,家務活兒不賴,飯菜做得也漂亮。豆角炒肉絲、雞蛋炒番茄、涼拌豬耳朵、涼拌豬肝、涼拌海帶絲、涼拌黃瓜、茄子炒辣椒、刀切鹹鴨蛋、牛肉、肉丸湯……熱熱涼涼、湯湯水水的很是豐盛,看着就叫人流口水。桌子本來就小,又做了這麼多菜,哪裡放得下,不過楊翠玲還是很有辦法,把盤子擺了一層,間隙裡又擺了一層,疊床架屋,層層疊疊擺了滿滿當當的一桌子。鄧金生知道楊翠玲大方,可沒想到管他一個人的飯居然會做那麼多菜來,有點感動,就不好意思了,說,咋的,還真當個客打制啊?楊翠玲謙虛地說,沒啥菜,趕緊吃吧。但還是能聽得出來她對自己這頓飯作的準備很有信心。

菜上齊了,鄧金生還沒動筷,楊翠玲就又說,你咋不吃啊?又不是給你看的。鄧金生笑說,人家說,主人不喝客不飲,你主家都不動筷,俺咋吃啊?楊翠玲有點不滿,嗯了一聲,坐下來叨了一筷頭子牛肉放在鄧金生面前的盤子裡,說,好了,我動筷了,吃吧。鄧金生說着我自己來我自己來,還是把那塊牛肉叨起來吃了。楊翠玲忽然想起來,說,我咋忘了,還有啤酒哩。忙去了壓水井邊從水池裡撈出兩瓶啤酒來,水淋淋地放在另一把小椅子上,去了堂屋。鄧金生問,還找啥啊?楊翠玲說,起子,起啤酒瓶蓋的起子。鄧金生說,别找了,打開了。伸手抓過啤酒,用牙一咬瓶蓋就開了。楊翠玲知道用嘴能咬開啤酒瓶蓋子,也看到過鄧金柱用嘴咬開過,鄧金生說打開了她知道是用嘴咬的,可家裡是有起啤酒瓶蓋的起子的,那是以前鄧金柱在家喝啤酒的時候買的,她下午回來的時候還特意找出來擦了擦,這會兒急切間卻怎麼找都找不到了,隻好拿了兩三個洗刷好的杯子出來了。鄧金生知道杯子是用來倒啤酒的,就說,你做恁些菜,看看桌子上哪還有地兒擱呀?就瓶子喝吧。楊翠玲看看桌子上真的放不下了,隻好放在了地上。

鄧金生把打開的啤酒遞給楊翠玲,楊翠玲說,我不喝啊,我不會喝。

鄧金生說,啥意思啊?

楊翠玲說,我不會喝。

鄧金生說,又不是辣酒,礙啥的啊?

楊翠玲說,我真不會喝。

鄧金生說,你不會喝誰叫你買了?

楊翠玲說,不是給你喝的嘛。

鄧金生說,多會兒不是說了嗎,主人不喝客不飲,你主家都不喝叫俺咋喝啊?

楊翠玲說,我真不會喝。

鄧金生說,酒場上的規矩你懂不懂?這話就有責怪的意思了。

楊翠玲不大喝酒當然不懂酒桌上的規矩,就老實地說,誰知道啊。

鄧金生說,不懂就别犟。哪怕是毒藥你也得喝,哪怕就喝一口,要不我咋喝啊?

楊翠玲一想也對,又見鄧金生一直擎着啤酒擎得辛苦,就接過來皺着眉頭喝了一口,寡淡淡苦叽叽的在嘴裡浸淫着,很難下咽,楊翠玲還是苦着臉強撐着咽下了,遞還給鄧金生,說,好了,喝吧。

鄧金生笑了,伸手抓住了另一瓶啤酒,把瓶蓋挨在桌沿,另一隻手猛勁一拍,瓶蓋砰地一下就掉了。

楊翠玲還擎着那瓶啤酒,說,你喝吧。

鄧金生說,說得怪能,你叫誰喝你的嘴頭子啊?

楊翠玲沒想到這個,一下語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