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第1頁)

那時候洗澡的人陸陸續續的開始往河沿上來了,遠遠地看見倆人打架,飛快地跑過來把倆人拉開了。笊頭子起來還撕把着做張做勢的要打,了嘴還犟着,打,打,打!趙海生被人拉着看着他躍躍欲試地說,你還是挨的輕!一遞一句的誰也不服誰。衆人勸着,好了,好了,都少說兩句。一會兒村主任趙志高來了。趙志高是志字輩,比海字輩免一輩,按輩分該叫倆人叔的,但他覺得他比他們有出息,不肯叫,也不好直呼長輩的名字,就問,咋啦,咋啦?怕太一本正經叫人家說他打官腔,就加了一句,您弟兒倆打啥唻?一句話問到了要害,倆人都氣呼呼地瞪着對方不說話。沒人接話,趙志高就下不來。人群裡就有人替趙志高解圍,說,不定說點啥啥惱了,擡兩句杠,攥兩錘頭子,沒事,消消氣就好了。

趙志高就順着說,胡鬧淘。胡鬧淘是胡鬧的意思,可跟胡鬧還是不一樣的,胡鬧很嚴肅的訓斥,胡鬧淘則是半開玩笑的結論。這就沒把倆人打架當回事兒。

第26章

立秋過了就是處暑,處暑過了就是白露,秋收就近了。秋收一近,外出打工的人們就陸陸續續地回來了。男人們除了帶回來大把大把的票子,還把憋了幾個月的身子帶回來了。快活就在村子的空氣裡彌漫開來。

第一個回到村裡的男人是楊秀芝的外人趙玉龍。趙玉龍是夜裡回到家的。那時候人們都差不多睡下了,趙玉龍一手掂着帆布提包,肩頭上扛着塞得鼓鼓囊囊的魚鱗袋子回來了。其實,趙玉龍半歇晌就到了縣城,從縣城到家也隻有一個多鐘頭的路程,他完全可以趕在太陽落山之前回到家,不但不耽誤吃歇晌飯還可以幫老婆子楊秀芝燒燒鍋、打打水,跟孩子逗逗樂、開開心什麼的。但他還是漚漚幾幾的不肯走,不是在縣城有什麼事,而是不想那麼早回家。他看看時間還早,想把帶的東西寄放在車站的寄存處再随便轉轉看看玩玩,不然帶着太礙事了,一直在候車室裡蹲着無所事事又太難受了。他去寄存處問了,說是存一天要五塊錢。他很欣然,說,我就存一會兒,最多……看了看腰裡的電子表,接着說,最多倆半小時。人家說,你寄一分鐘也按一天算,這是起步價。那就是說人家寄一天才五塊,他就寄倆半小時也是五塊。這樣一比明顯很吃虧。出去轉倆半小時或者不到倆半小時就得五塊錢,合一小時兩塊錢,人家又啥本不搭,就那麼看着。這錢賺的也太他媽容易了!這城裡真他媽不是鄉下人呆的地方,沒一個地方不要錢的!他問,兩塊錢中不中?人家很幹脆,說,不中!沒錢你就帶着,自己看,磨叽啥?一看不中,一惱,他不寄了。因為收秋,從外地回來的人特别多,車就不論點地跑,一趟又一趟,拉滿就走,人不斷,車也不斷。趙玉龍不怕沒回家的車。在車站蹲了倆半小時,天就黑了。他看看表,約摸着到家的時間,就又漚幾了一陣子,這才買了票上了車。車到鎮上還沒停穩,幾個開三輪的就圍了上來,紛紛地問詢着上哪莊,期待能賺點客運費。趙玉龍也被圍住了,他隻擺了擺手就走開了。他蹲在路邊撕開方便面咔哧咔哧地吃了一包,這才伸了伸腿,帶上東西慢慢往家裡走去。從鎮上到家并不遠,可要步行還是很慢的,他又帶着東西,心裡也不打算回家恁早,到家就半夜了。趙玉龍不想回家恁早是有原因的,他這次打工沒掙多少錢,要是被人家問起來就怪不好意思的,當然第二天人家也可以問,那時候他已經在家住了一晚了,感覺着理直氣壯些。

趙玉龍不想被人家看見還是沒能躲掉,第二天一早有人見了楊秀芝就暧昧地問,咋樣?夜兒黑了舒坦吧?楊秀芝說,你這貨。看着楊秀芝有點勉強,體貼地說,咋的,沒舒坦?沒事,今兒黑了還有哩,留得青山在還愁沒柴燒?楊秀芝再罵,别說人家,你也快跑不掉了。罵完,轉身回家了。

楊秀芝的确沒舒坦——不但沒舒坦反而很傷心。

秋收近了趙玉龍該回來了,楊秀芝也盤算開了。夜兒黑睡前楊秀芝還在心裡盤算着,這幾天趙玉龍該回來了,是白兒的是黑了呢?就想上一次回來是白兒的是黑了,由上一次推算這一次應該是白兒的還是黑了,一會兒推算的是白兒的,一會兒推算的是黑了。到底是白兒的是黑了推算一會兒就推算不清了,索性不推算了,管他白兒的還是黑了隻要回來就好。一想趙玉龍就要回來了,楊秀芝就回想起過去兩口子的點點滴滴來。就在不久前她跟幾個老夥計打牌的時候還作精呢。忘了是怎麼起因的了,幾個女人嘻嘻哈哈地亂作了一團。聽别人講着,她心裡滿是趙玉龍,盼望着他,想念着他,憧憬着他……她槍不準趙玉龍什麼時候會摸回來,要是白兒的還能準備一下,要是黑了恐怕就來不及準備了。她怕趙玉龍萬一黑了回來着急,就在枕頭下準備好了毛巾和紙。她看着心裡很得意,說,哼,等着吧,管夠你,累壞你!這話好像是對自己說的,也像是對趙玉龍說的,一想把趙玉龍和自己都連了進去,不覺開心地笑了。睡到半夜,聽到敲門聲她就明白趙玉龍到家了。趕緊起來開了門,問候了,沒什麼事兒,就給他倒了水洗腳。趙玉龍洗着看她披着衣裳在一邊站着,說,你睡吧。楊秀芝應了卻仍是站着不動。趙玉龍催了幾次楊秀芝終于說,我看看咋了?趙玉龍沒話說了。洗完腳,楊秀芝馬上端了盆出去倒了,回來順手關了門,說,睡覺吧。趙玉龍說,你先睡,我吸棵煙着哩。

楊秀芝就有點奇怪,以前趙玉龍可不是這個樣子,哪次回來都猴急八荒的,好像幾輩子沒見過女人似的。趙玉龍越猴急楊秀芝越逗他,說,不中,我身上來了。趙玉龍就苦了臉,可憐巴巴的,楊秀芝心裡快笑壞了,臉上依舊一本正經說,我不是說了嗎,我身上來了,不中的。趙玉龍受不了了。趙玉龍知道女人月經是要在褲頭上墊上一塊衛生巾或者衛生紙的,可他扒掉楊秀芝的褲頭既沒看到衛生巾也沒看到衛生紙,這才知道上楊秀芝的當了,就不願意了。以後楊秀芝再說她身上來了趙玉龍就不信了,楊秀芝就死死死拽住褲頭不松手,看趙玉龍到底用啥法子達到目的。趙玉龍沒有什麼好法子,上來就撕她的褲頭,她不松手就一直撕,直到她松手或把褲頭撕得一條一條的。總之,不達目的不罷休。而隻要一得手,楊秀芝就别想安生了。那會兒,楊秀芝則反過來逗他了,有本事再來啊!

今兒個咋了?楊秀芝頓生疑窦。但是趙玉龍剛剛到家,楊秀芝不想跟他生氣,就拍了一下肚皮,笑着說,給你準備好了。趙玉龍笑笑沒說話,還是摸出一棵煙點上了。楊秀芝看他慢條斯理的樣子,終于忍不住了,問,你咋啦?呆外邊人家管夠了?趙玉龍一口煙剛吸到一半,慌得咳嗽了一聲把煙弄掉了。楊秀芝知道趙玉龍出事了。趙玉龍就哭了,對不起,對不起,秀芝,我對不起你!楊秀芝聽外出打工的人講起過,什麼美容店、發廊的有那種不三不四的小姐專門做男人的生意,據說附近哪村也有在外專門做男人的生意的女孩子。到底有沒有,楊秀芝以前隻聽說沒見過,不大好說不過,現在見趙玉龍這樣知道那是真的了。楊秀芝一下就傻了,之後還是有些感動。按說他要不告訴她的話她永遠都不會知道,他還是告訴她了并向她道歉,看起來對她還是很忠心的。雖是這樣,當天在床上還是沒戲了。

又過了幾天,趙玉龍還是老老實實的睡覺,楊秀芝就開始在心裡笑了,這男人,咋恁實心眼兒哩!這使她想起新婚之夜來。當晚,她吓得縮在被窩裡不敢動,他一個大男人家居然也吓得縮在被窩裡不敢動。楊秀芝知道結婚是怎麼回事,也知道新婚之夜會發生什麼,沒什麼好怕的。她不敢動不是怕,而是害羞。按說,男人是她選的,結了婚她就是他的老婆子,男人找自己的老婆子天經地義,有什麼好害羞的?但她還是害羞,一個閨女家毛手毛腳的先去找男人太丢人了——其實也不是丢人,是怕被男人誤會了,要是男人覺得她風流成性那就麻煩了。她就隻有等待了,她知道男人遲早會找她的,而且就在這個晚上,說不定下一分鐘他就耐不住會來找她的。然而,她錯了,直到東方泛白,天光大亮,趙玉龍還是像隻睡在貓身邊的老鼠一樣縮在被窩裡一動也不敢動。楊秀芝想,這個男人肯定有問題,不是腦子有毛病就是那方面有毛病或者兩方面都有毛病!那就糟了,不要說兩方面,就算一方面也會讓人受不了的!楊秀芝滿肚子委屈又沒法說,晌午推脫還有什麼東西忘了拿,騎上車子就回了娘家。回到娘家,一眼望見她娘再也忍不住了,跑過去撲到她娘懷裡哭開了。她娘吓了一跳,才結婚應該高高興興的才對啊,咋會這麼屈呢?慌得乖啊娃的叫着,問,咋啦咋啦咋啦?是不是人家扣你了?楊秀芝搖搖頭。沒人打她,她不能胡說冤枉他,才結婚沒擔待的,弄不好兩家就會大打一場。這樣的事不是沒有過,都結了婚、拜了天地、入了洞房了,因為一件東西、一句話大打出手又散了媒的,雖說不多,但也不是沒有。她娘心裡就激靈一下,有點怕,可不問也不中了,就怯怯地問,是不是那孩子欺負你了?楊秀芝不好意思說隻管一門心思地哭。她娘就急得直蹦,乖乖,你說話啊,乖乖,你說話啊!她兄弟跟她哥見了走過來問,咋了?不中,揍他狗日的!她娘看着她兄弟跟她哥說,一邊去,問清楚再說。她爹也過來了,問,咋啦?哭啥啊?才結婚哪恁屈啊?她娘不樂意了,哪遠上哪去!她爹說,天上遠。她娘說,上天上去!她爹說,你叫我送去啊!她娘又想氣又想笑,說,沒空搭理你,等我騰出來手你63等着唻!再問,咋啦?慢慢跟娘說說。她娘摟着閨女已經看過了,閨女頭是頭臉是臉衣是衣衫是衫的,不像被人家扣了,那就隻能是被那孩子欺負了。閨女沒過門那孩子還是那孩子,萬一散了親就沒啥關系了,現在不一樣了,閨女一過門就變成女婿了,就成了自家的孩子了。孩子才到一坨還生分着,格架怄氣難免的,按說才結婚不該,可一人一個脾氣,擱不來也沒啥,老格老格就好了,多少輩子人不都是這樣過來的。即是自家孩子還是可以原諒的。她現在想知道的就是那孩子究竟是咋個欺負的,吃葫蘆找根,找着根兒就好辦了。楊秀芝還是哭還是不說。她娘試探着問,是不是招住你哪兒了?楊秀芝見她娘問得急了,才說,沒有。她娘就明白了,不知道是歎息還是放心地出了一口氣,嗳——然後說,沒事,往後熟稔熟稔就好了。孩子是太老實了,不過也好,省得惹事。好了,沒啥事你回去吧,才結婚第二天不回去不好,叫人家笑話。楊秀芝卻不走。

傍晚,趙玉龍又騎了一輛車子來接她,她才如上刑場一般一步三回頭地跟着趙玉龍回來了。吃了飯,上了床,楊秀芝也不再想入非非了,把外面的衣裳脫了就睡了。夜裡,趙玉龍蹭湊了過來,偷偷摸摸鬼鬼祟祟賊頭賊腦地脫她的衣裳。她假裝着睡着了,不攔他也不配合他,任他去。

趙玉龍就是這麼老實的一個男人。這麼老實的男人去找小姐,不用說是憋得受不了了。将心比心,自家在家又何嘗不是想得慌哩?很多時候她都恨不得立刻把他叫回來,再也不讓他走了。可又一想還是不中,地裡打的糧食吃是餓不着的,可花錢從哪兒來啊?現在又弄啥不要錢呢?化肥、農藥、種子,孩子上學、紅白典事、電費還有其他雜七雜八雞零狗碎的,算下來哪個月沒有幾百塊錢能下的來啊?再說了,自己這樣,别的女人還不一樣?自己是在家裡,就算有個頭疼腦熱的都有擔待,男人在外就不一樣了,天天得幹活不說,熱熱冷冷的也沒人照顧啊!又在那花花綠綠的城市裡,啥樣的人沒有啊?趙玉龍一定是憋不住了才去找小姐的。找小姐又不是找個相好的,無非闆點錢别的也沒什麼大不了。楊秀芝知道過去的事已經無可挽回,再追究除了大家心裡不好過之外,一點用處也沒有,也就原諒了他。原諒不原諒不是用嘴說的,那得做出來,何況楊秀芝沒有說呢。楊秀芝就想用什麼法子,既能警告他以免他再犯,也能體現出自己的寬宏大量,還有對男人的綿綿溫存。楊秀芝想了幾天也沒想出什麼好法子,隻好老法老用,伸手招惹他,把他惹毛了他就欺負她了,自己還可以叫屈,這就把一個可愛的女人送到他面前了,唯一遺憾的是不能警告他。不過,那可以明說,等他欺負完了她,明大明的告訴他再胡來的話她就走了不寵他了,想欺負也沒人可欺負了。他既不會太難看也知道輕重以後就不會再犯了。楊秀芝剛把手伸過去,趙玉龍就像被火燙了一般尖叫起來,别挨我!楊秀芝暗暗地笑了,心裡說,知道對不起我就好。再把手伸過去挑撥他,趙玉龍又是一聲尖叫,别挨我!楊秀芝說,好,我不挨你,你挨我,中了吧?拿過趙玉龍的手就往自己最容易被他欺負的地方放。趙玉龍倏地縮回手,說,我不挨你,你也别挨我!楊秀芝問,咋了?你不是俺男人我不是你女人咋的?她本想說是不是我沒人家小姐挨的得勁啊?想想那太刺激了他了,不像是原諒他的話,倒像是找他的碴兒,就換了。趙玉龍說,秀芝,我對不起你,咱離婚吧。楊秀芝的頭轟了一下,說,你……你說啥?我都沒怪你,你還……你太沒良心了!趙玉龍,你不要良心!趙玉龍痛苦地說,我,我沒臉跟你呆一坨啦呀!說着嗚嗚地哭起來。趙玉龍一哭,倒把楊秀芝吓住了,趕緊說,你往後不了不就好了嗎?趙玉龍說,不中啊!——楊秀芝聽他越說越嚴重,吓白了臉,問,咋啦?你是不是惹住人家啦?趙玉龍說,沒有,我要惹住人家了,還能回得來嗎?楊秀芝問,那是咋啦?你不就找個小姐闆點錢嗎?往後别去了不就妥了。趙玉龍說,你打死我我也不去了,改了,改透了!楊秀芝說,那就好啊,改了就好啊。趙玉龍說,可是,可是……那病傳染到我身上了,我得了艾滋病了啊!艾滋病楊秀芝還是知道的,是比癌症還厲害的病,得了就沒救,實死無疑。那時候隻是聽人家說說,覺得那是城裡才有的病,鄉下人是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後來看了電視說是鄉下也有人得了,就想隻要不亂來就不會有事。哪想到冷不丁可怕的病就到家裡來了,而且來得這樣快,這樣猝不及防!楊秀芝聽了啊地大叫一聲昏了過去。趙玉龍趕緊抱住她又搖又晃的,秀芝,秀芝,你醒醒啊!秀芝,我對不起你,秀芝——嗚嗚嗚……楊秀芝半天才蘇醒過來,眼淚跟着嘩嘩地流了下來。兩口子哭了半天,楊秀芝才迷瞪過來,問,你咋知道你得了艾滋病啊?你去檢查了?你去的是大醫院還是小醫院啊?你去了幾家?準嗎?趙玉龍說,我一家也沒去……楊秀芝不等他說完就打斷了他,急切地說,你沒去你咋知道啊?啊?你沒去你咋知道啊?啊?趙玉龍說,我叫我的病跟報紙上對了,就是艾滋病啊!楊秀芝說,那也不一定,你不去醫院檢查檢查咋能确定啊?設糊不是哩?走,明兒我跟你一路上縣醫院檢查檢查去!

第二天兩口子天不明就搭車去了縣醫院,一檢查,梅毒。楊秀芝沒聽說過,問,厲害嗎?醫生看了看趙玉龍說,死不了。楊秀芝一下又哭起來。醫生不耐煩了,說,一個梅毒你哭個啥啊?楊秀芝說,那可咋過啊?醫生說,一個梅毒跟你發個燒樣,吃點藥打打針就沒事了,值當的哭啊?楊秀芝這才破涕為笑。

出了醫院,楊秀芝就急着搭車回來。趙玉龍說,輕易不來,我帶你轉轉吧。楊秀芝想想也是,一年到頭,除了趕趕集、逢年過節去看看她爹她娘,别的就家裡地裡轉了,要不是趙玉龍弄這一出她還真沒機會到縣城來,即是難得來一趟,轉轉看看也中。楊秀芝同意了,說,可有一樣,咱光看,别花錢。趙玉龍說,看你說哩,不花錢你轉個啥啊?撐死眼餓死屌啊?楊秀芝說,那我不轉了。說着拔頭就走。趙玉龍說,哎哎哎,你看你這人,我話還沒說完哩,你慌個啥呀?楊秀芝說,不轉了。趙玉龍說,我是說咱别花無框的錢!縣城裡有呆集上買不着的東西。楊秀芝一想也是,大地方肯定會比鄉下貨全,就跟着趙玉龍轉去了。他們逛街的時候看到城裡女人穿着裙子走來走去的,顯得身材啊走路的姿勢啊都十分的好看,趙玉龍就說要給楊秀芝也買條裙子穿上。楊秀芝就堅決地阻止了,說,我穿上那不成妖精了。說了,忽然明白了,怪不得趙玉龍去找小姐,她作為一個女人就看着那麼好看,趙玉龍一個大男人又憋那麼長時間,能不動心嗎?心裡這樣想,嘴裡卻不能說,怕趙玉龍難堪,人家一番好心請你在縣城轉,你還這樣挖苦人家,也太刻薄了吧。要說就等以後趙玉龍的病好了再說吧。趙玉龍說,咋會哩,不都是女人嗎?楊秀芝說,人家是城裡女人,我是鄉下女人,能一樣嗎?再說,這都秋天了,也穿不着了啊。趙玉龍說,放着過年兒還能穿嘛。楊秀芝說,過年兒再說。趙玉龍就歎了氣不再說話了,過不一會兒還是鼓動。楊秀芝就說,你咋回事啊?趙玉龍最後試着說,你要不買我給你買,你隻要穿上給我看就中了。楊秀芝就闆了臉,說,你買你穿,我是不會穿的!趙玉龍就再不不提了。

走在街上楊秀芝東看看西望望,就感慨得不得了,怪不得鄉裡人都往城裡來打工,城裡錢就是多啊!看這馬路,多寬展哦,邊上還種着花呀草的多好看啊!還有馬路上的汽車也真多,紅的、白的、綠的……看都能把人的眼睛看花了!還有大樓,一幢接着一幢的,哪一幢都那麼高那麼漂亮!她還看到了一幢樓裡的一個陽台上有個女人在晾曬衣裳,那女人可真好福氣,住在這麼好的樓裡!後來進了百貨大樓,楊秀芝看着頭都暈了,看一眼花花綠綠、五光十色,聽一下七音八聲、震天動地,電視機、影碟機、自行車、童車、衣裳……還有一些根本叫不出名字來。

一會兒逛完了一層,趙玉龍說,走,上二樓看看去。拉了楊秀芝就走。來到電梯旁,楊秀芝看那電梯緩緩的往上升吃驚地叫,咦咦咦!趙玉龍推了她一下,咦個啥呀,上去啊!楊秀芝愈加驚慌了,它還動哩,咋上啊?趙玉龍說,不動還叫啥電梯啊?一步跨了上去,把楊秀芝也拉了上來。楊秀芝沒防備,絆了一下,還沒停穩就感覺一隻腳懸空了,又叫起來,咦咦咦!低頭看了見腳下剛才還一大塊平平的電梯闆分成了一階一階的,自己的腳有半隻都懸起來了,挪了腳,又發現電梯自己往上跑,扶手也往上跑,就吓了一跳,慌忙把手擡起來。趙玉龍就很不耐煩,喝道,你看你那沒出息的樣兒,看着我!楊秀芝就安靜了,心裡卻七上八下的。一會兒到了二樓,正忐忑着,電梯卻不管不顧地把她的腳往前硬送将過去。楊秀芝又要叫,趙玉龍就瞪了她一眼,順手猛地一拉,就把楊秀芝帶了過來。楊秀芝站穩了還驚魂未定地回頭看,不明白咋回事。鄧金柱說,電梯就這樣的。等他們看完了二樓、再上三樓時,楊秀芝就不那麼驚慌了,站在電梯上悄悄跟趙玉龍說,往這一站不用走就上來了,還怪嘚嘚哩!趙玉龍就說,那是的嘛,要不花恁些錢安它弄啥啊?下樓的時候就輕快多了。

再走在街上的時候,楊秀芝因為有了從未有過的體驗就很開心。一會兒,趙玉龍提議說,咱去逛公園!楊秀芝一聽公園這倆字就來了精神,她隻聽人說過公園,說公園裡有猴山,猴山上有成群結隊的猴子。猴子楊秀芝倒沒多大興趣,那些下鄉玩把戲的就有帶着猴子的,渾身又灰又黃的毛,紅紅的臀部,脖子裡栓了脖圈,被玩猴的一手牽着一手拿着鞭子趕着,聽着玩猴人的口令,一會兒翻跟頭,一會兒作揖,一會兒拿大頂,還會騎車子,數數,十分好玩。猴山的猴子再多還能比人訓練過的猴子好玩?楊秀芝稀罕的是老虎、獅子、豹子,還有狼、狐狸、大象……這些隻在電影裡見過,從沒有親眼看到過,能不叫人稀罕嗎?現在一聽趙玉龍要帶她去公園立馬來了精神。趙玉龍見了故意逗她,那可遠啊,還是别去了吧?楊秀芝就說,再遠還能有從家到這兒遠?趙玉龍見她去得堅決,心裡暗自高興。倆人就笑嘻嘻地上街去了。

到了公園,買了票,就進去了。公園裡人不多。楊秀芝可不管這些,隻管信步往前走,就覺得公園裡很是好玩,紅花、綠地、假山、怪石、小橋、流水……看得楊秀芝倆眼都不夠使的了。半天,楊秀芝終于想起來,一疊連聲地問,老虎哩?獅子哩?大象哩?狼哩?……孩子一樣的亟不可待。趙玉龍笑了,說,那是動物園,大城市才會有,小地方養得起嗎?楊秀芝就有點失望,說,那你還帶我來弄啥啊?趙玉龍說,不是叫你看看,開開心嗎?楊秀芝就不說話了。

趙玉龍見楊秀芝蔫頭耷腦的,就說,走,我領你上山看看去!當地都是一望無際的大平原,哪裡會有山啊?楊秀芝長這麼大除了電影電視裡還沒看見過山呢,更别提上山了。一聽說上山,楊秀芝一掃剛才的不快,高興起來。山是假山自然高不了,但能上那麼高,還是叫楊秀芝高興得不得了。那時候雖是秋天,但秋後加一伏,還是很熱的。但她的高興很快就被暑熱蒸發了,再加上走了這麼久又熱又渴又累,渾身着了火一般的燠熱難耐。在山頂站了一會兒就受不了了,催着趙玉龍,快走快走,再不走就把人烤糊了!就從另一邊下了山。下到半山腰,看見一個山洞,趙玉龍就要楊秀芝進去涼快一會兒。楊秀芝剛一進洞口就感覺到了陣陣涼意,很是惬意,就想往裡走,看看裡面到底是啥樣的。剛走了幾步就看見一個男的和一個女的正緊緊地摟在一起親嘴,一時沒反應過來,就呆住了。趙玉龍在後面還沒看見,正興奮着,一邊往裡走一邊說,咋樣,涼快吧?叫你來抓住了吧?趙玉龍的聲音很大,驚動了那男的,并沒放開女的,女的也沒松手,兩人仍緊抱着。男的回頭看見楊秀芝,怒罵道,他媽的,沒見過啊!滾!楊秀芝這才回過意來,臉立馬就紅了,低了頭匆匆往外就走。趙玉龍莫名其妙,問,咋啦?楊秀芝怕趙玉龍不知深淺再往裡去,說,快走!趙玉龍就知道有異,懵懵懂懂地跟了,問,咋啦?直到走出去很遠,楊秀芝才說了,末了罵,真不要臉!趙玉龍就說,你看你,唉,不就親個嘴嘛,城裡都這樣,算啥呀?楊秀芝就說,還那個了哩。趙玉龍沒弄明白,問,哪個啊?楊秀芝不好意思了,看了看四下無人,說,摟一坨了!趙玉龍又是一聲歎息,人家談戀愛哩,摟摟抱抱的很正常嘛,要是結了婚更親密的事也做呢!楊秀芝刷地羞紅了臉,結婚是結婚的事,不到時候就不中……趙玉龍看着她,說,你是說結了婚咋的都中了?楊秀芝不知就裡,順着說,嗯,結了婚是一家人了,當然咋的都中了。楊秀芝這才知道自己上了趙玉龍的當了,怕被人看見了低聲威脅,快放開!一邊掙紮。趙玉龍也怕被人看見,就松了手,沖楊秀芝嘿嘿地笑着。楊秀芝氣不是不氣也不是,就低了頭走路。

走在街上,趙玉龍說,該渴了吧?楊秀芝說,我早就渴了。趙玉龍說,我買瓶水去。就買了礦泉水、燒餅、火腿腸。楊秀芝看了說,你還怪舍得哩!趙玉龍說,好好好,那我退回去。楊秀芝一把奪過來,咬開了火腿腸的塑料包裝。趙玉龍看了一笑,兩口子就吃起來。

兩口子搭車回家的時候碰上了鄧金柱,就跟他打招呼,發财啊!鄧金柱沒想到能在車上碰上村裡人,很高興,拿了煙讓趙玉龍,拿了糖給楊秀芝吃,說,發啥财,要飯去了。楊秀芝心裡的石頭落了地很高興,就想說話,就說,看您想扒紮個啥?金山?銀山?楊秀芝種着恁些地,你還出去打工掙錢,我看您掙恁些錢家裡放不下了咋弄?鄧金柱笑了,沒事,家裡放不下了再多的都是您的。說完問,哎,您兩口子恁齊備弄啥唻?趙玉龍支支吾吾的正要說,被楊秀芝攔住了,說,瞧個親戚。這病也不是多光彩的病,楊秀芝生怕被人家知道了,來之前是作了一番準備的,又在縣城買了東西,看起來就像走親戚的樣子。鄧金柱不好多問就轉了話題,玉龍去哪兒了,沒少掙錢吧?趙玉龍說,打工,掙錢不掙錢的也就那回事。鄧金柱說,是啊,是啊。掏力的不掙錢,掙錢的不掏力。能有啥法?說說笑笑就到家了。

第27章

楊翠玲正在胡同口跟七奶奶說話,就聽楊秀芝遠遠地說,看誰回來了?楊翠玲一扭頭看到鄧金柱,咦了一聲,還是跟楊秀芝打招呼。七奶奶就說,好了,别裝了,趕緊接着吧。楊翠玲就笑了,說,不回來才好哩。七奶奶說,不回來還不急壞你啊?楊翠玲說,你都急壞了了吧?沒等七奶奶說話,楊秀芝就接上了,沒事了,沒事了,急壞了有人給你缭住了。看着鄧金柱呵呵地笑。楊翠玲以為楊秀芝是罵七奶奶的,七奶奶以為楊秀芝是罵楊翠玲的,就都不接話,隻是笑。楊翠玲等鄧金柱走近了才接了他的提包,跟七奶奶打個招呼跟鄧金柱一起回家去了。

到家,楊翠玲開了院門,開了堂屋門,把鄧金柱的行鄧放在連椅上,說,我給你到點茶去。轉身去竈屋拿茶瓶去了。鄧金柱坐下來,從口袋裡掏出煙抽了一支,點上火,吸了。楊翠玲從竈屋裡拿了茶瓶,又從條幾裡拿了個杯子給鄧金柱倒了水,熱熱地看着他,心裡充滿了久别重逢的歡喜。這情景都是鄧金柱熟悉的,他每次從外面回來,楊翠玲差不多都是這樣待他,弄得他像個客人一樣,反而有些拘束。鄧金柱沒回來的時候,在腦子裡設想了一千個一萬個見到楊翠玲時的情景以及他的動作,其中最叫他喜歡的是進到家隻有她跟楊翠玲兩個人的時候摟着楊翠玲親她,然後才能做别的,如坐下來,喝茶,吸煙等。現在真的就剩下兩口子了,鄧金柱反而做不出來了。楊翠玲看着鄧金柱吸了一口煙,想替他做點什麼,可沒什麼好替他做的,就趕緊雙手捧起茶杯放到了鄧金柱面前。這使鄧金柱有點受寵若驚,趕緊站起來,說,我自己來,我自己來。楊翠玲呵一聲笑了。

楊翠玲她知道鄧金柱幹的還是老本行,還是建築工地上幹,隻是換了一個工地而已。楊翠玲是出去打過工的,知道工地上幹活挺累的,不過也知道沒辦法,生就的就是幹活的命,不幹還能咋的?

鄧金柱吸了一陣煙,沒什麼事,想說點什麼可沒什麼好說的,工地上就那點事,每次回來都會說,有點千篇一律,後來就不說了,家裡的情況打電話差不多也都說了,什麼情況他都一清二楚。鄧金柱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水有點燙,他就隻抿了一小口。楊翠玲看了說,熱吧?我給你涮涮。就又拿了一個杯子,把那杯水倒進去,再倒過去,倒了五六次水就沒那麼燙了。兩口子沒有這樣親昵地伺候過對方,即使楊翠玲也很少這樣伺候鄧金柱,讓鄧金柱很受用,也很感動。他看着楊翠玲說,你好像胖點了?楊翠玲不覺臉紅了一下,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臉,說,是嗎?我沒覺得啊。鄧金柱說,胖了,臉上有肉了。楊翠玲說,還不是那個樣?鄧金柱說,胖了,胖了好,隻要别胖得跟盧月榮樣就中。楊翠玲說,我跟她樣咋了?鄧金柱說,難看。楊翠玲說,出去幾天還嫌着嫌那了。鄧金柱就笑了說,哎,還是俺老婆子人采啊。楊翠玲是鄧金柱的老婆子,這誰都知道,可是沒誰當面這樣說過,即使旁人也不大這樣說,上了年紀的人說誰誰誰家家裡的或者誰誰誰家,年輕一垡的隻叫名字,楊翠玲聽他叫她老婆子心裡很溫馨,有點羞,就嗔他,嘿,您老婆子。鄧金柱說,咋?不是俺老婆子咋的?楊翠玲說,就不是您老婆子。鄧金柱說,咦,那你說你是誰家老婆子啊?楊翠玲說,想是誰家老婆子是誰家老婆子。鄧金柱說,呢,你說的還怪鐵哩,還想是誰家老婆子是誰家老婆子?你想是國家主席家老婆子人家得要你啊?楊翠玲說,是哩,人家說不要我,人家要你,中了吧?鄧金柱就笑了。

過一會兒,鄧金柱問,聰明咋樣啊?楊翠玲說,那不還那個樣。然後歎了口氣。鄧金柱問,咋了?楊翠玲說,唉,氣人啊!鄧金柱說,咋了?楊翠玲這才把鄧聰明和崔曉娟說了。鄧金柱就呵呵地笑了。楊翠玲說,還笑哩。虧着人家媽二乎,要是精得跟侯三樣就麻煩了。鄧金柱說,那倒是。楊翠玲說,唉,虧着聰明是個男孩,要是個女孩……唉——現在的小孩啊,多叫老的操心啊!鄧金柱說,孩子大了啊。楊翠玲說,那也不能信他的意兒!再不管就廢了。鄧金柱說,是啊。

兩口子說了一會兒話,天就黑了。楊翠玲說,我做飯去。鄧金柱說,好。跟着去了竈屋。鄧金柱一回來,楊翠玲做飯就不湊合了,餾了馍、打了稀飯,還打了雞蛋切了蔥花攪了面糊煎了在當地叫煎的馍的薄煎餅。鄧金柱燒着鍋,楊翠玲在鍋臉上忙活着,說着話,倒也溫馨快樂。直到這個時候,楊翠玲才跟鄧金柱說了打花中毒的事。鄧金柱說,你咋沒跟我說啊?楊翠玲說,跟你說恁遠你咋顧得上啊?除了挂念啥用也沒有。鄧金柱說,我回來啊!楊翠玲說,你回來頂個啥啊。鄧金柱說,我回來看着你啊。楊翠玲說,看着我還不就那樣?回來我已經呆衛生院裡了。鄧金柱就不說話了,最後說,金生是你的救命的恩人啊。楊翠玲說,那不是咋着?賴也賴不掉唻。鄧金柱說,咱得好好謝謝人家。楊翠玲說,是啊。鄧金柱說,收了秋我不出去了吧?楊翠玲說,我也不想叫你出去,可是你呆家,花錢咋弄哩?鄧金柱不言語了。

吃完飯,刷了鍋,喂了豬羊,鄧金柱在堂屋裡看電視,楊翠玲就到東間鋪床。一會兒,楊翠玲鋪好了床,說,該累了,早點睡吧。鄧金柱看着楊翠玲開心地笑了。楊翠玲跟着也笑了,出去了。等楊翠玲解手回來,鄧金柱把電視機搬進了東間床頭的闆箱上,坐在被窩裡吸煙。鄧金柱看她進來說,睡吧。楊翠玲知道他在等她,就說,好。兩口子早不是剛結婚時那樣睡兩頭了,而是像電影電視演的那樣睡在一頭,跟電影電視裡不一樣的是不睡兩個被窩,而是睡在一個被窩裡。楊翠玲一坐到床邊,鄧金柱就把被角掀開了,好讓她坐進被窩來。楊翠玲一翹腿就進了被窩。楊翠玲想看會兒電視,就拿起遙控器按來按去的找台。鄧金柱說,看個毬啊,恁大時候了,你不急啊?楊翠玲說,夜長着哩。鄧金柱說,不中!楊翠玲說,嗐,看你急的,跟欠八百年了樣。鄧金柱說,差不多!楊翠玲說,又不是年輕人了,咋恁饞啊?鄧金柱叫起來,看你說哩,我又沒病,我為啥不饞?楊翠玲說,饞,饞,還沒一百哩。這詞兒是用來說不懂事的人的。鄧金柱問,想我不想?楊翠玲說,不想。鄧金柱不願意了,絮絮叨叨地說,不想,我叫你不想。楊翠玲不笑的時候還不護癢,一笑就癢得不行,趕緊求饒,想,想,我想!鄧金柱說,晚了。得說你愛我!電影電視裡見得多了,可沒誰往自己身上扯拉,看了就忘了,鄧金柱竟要她說電影電視裡的話,楊翠玲可說不出。也難怪,當地人從來不說這仨字,最多說喜歡,一般喜歡了都是誇一句什麼。楊翠玲不說,鄧金柱不依,非要楊翠玲說不可。楊翠玲沒了辦法,說,你先說。鄧金柱說,好,我先說就我先說。憋了半天沒說出來卻顧自嘿嘿地笑了。楊翠玲說,你也礙口吧。鄧金柱笑了一會兒才恍然大悟過來,說,我叫你說哩,你咋叫我說開了?你這家夥太滑了。